第一章:碎瓷江南的梅雨季,总是黏腻而漫长。雨水不急不躁,却绵绵无绝期,
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浸染得湿漉漉的。青石板路泛着幽光,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腐烂的混合气息。沈愈踩着湿滑的石阶,
一步步走向那座他阔别了十年的老宅。老宅依山傍水,
是祖父沈拙言——一位早已声名不显的老瓷匠,留下的唯一产业。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漆皮剥落的木门,一股陈年的霉味混合着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
沈愈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宅子里光线昏暗,家具大多蒙着白布,像一个个沉默的幽灵。
十年前,他正是从这里出发,带着对传统手艺的不屑和对繁华都市的向往,
一头扎进了那个光怪陆离的现代艺术世界。如今,他回来了,
带着一身疲惫和一颗在现实中碰得伤痕累累的心。他的所谓“前卫”艺术,
在市场的浪潮中并未激起多少水花,反而耗尽了他在都市立足的底气。这次回来,
名义上是整理祖父的遗物,处理掉这栋老宅,实则也是一种逃避,一种疗伤。
祖父的工作室在宅子的最深处,那是一个独立的小院。沈愈推开工作室的门,
里面的景象比他想象的还要破败。墙角结着蛛网,工作台上落满了厚厚的灰尘,
各种制陶的工具——辘轳车、陶拍、雕刀、画坯的笔——杂乱地散落着,
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唯有靠墙的那个巨大的博古架,还依稀保留着昔日的庄重,
上面摆放着祖父一生心血的部分作品:釉色温润的青瓷碗,纹路奇特的裂纹釉花瓶,
还有几件仿古的彩绘瓷盘。沈愈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
最后停留在博古架最底层的一个角落。那里,一堆用旧报纸包裹的碎片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拂去灰尘,打开已经发黄脆化的报纸。里面是几片青花瓷的碎片,
看弧度,原本应该是一个不大的瓷杯。碎片上的青花发色沉稳,线条流畅,
画的似乎是传统的山水人物,笔触细腻,非同凡响。他下意识地将几片较大的碎片拼凑起来。
尽管残缺不全,但一个倚靠在松树下、形态潇洒飘逸的老者形象已然可见。老者衣袂翩跹,
眼神深邃,仿佛穿透了时光,正静静地凝视着他。更奇的是,
当他的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瓷片时,心头竟没来由地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一种混合着悲伤、怀念与某种召唤的复杂情绪。碎片中,还有一小片带有底款。他轻轻拿起,
吹去浮尘,露出了“拙言堂制”四个清秀而有力的楷书。这是祖父的堂号。
正当他全神贯注于手中的碎瓷时,身后传来一个苍老而熟悉的声音:“愈伢子,回来啦?
”沈愈一惊,回头看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位身材瘦小、满头银发的老人,正是村里的老窑工,
李伯。李伯和祖父是几十年的老友,也是祖父制瓷路上最得力的帮手。“李伯,
”沈愈连忙起身,“您怎么来了?”“听到动静,就知道是你回来了。”李伯走进来,
目光落在沈愈手中的瓷片上,眼神顿时变得复杂起来,有惋惜,有追忆,
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唉,这东西,到底还是让你找到了。”“李伯,这是……?
”沈愈举起瓷片,疑惑地问。李伯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工作台前,
用粗糙的手掌轻轻抚摸着那冰冷的辘轳车,仿佛在抚摸一位老友的脊背。半晌,
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岁月的沙哑:“这是‘青花五彩松下问师图杯’,
你爷爷这辈子最得意,也最遗憾的一件作品。”“青花五彩?”沈愈有些不解,
“这看起来只是青花啊。”“傻孩子,”李伯摇了摇头,“这杯子,原本是青花加五彩的。
青花勾勒,釉上填以红、黄、绿、紫等彩料。烧成之日,霞光瑞彩,堪称神品。
你爷爷给它取名‘问道’。”“那……它怎么会碎了?而且,既然是得意之作,
为什么我从未听爷爷提起过?家里也从未见过完整的器物?”李伯深深地叹了口气,
眼中泛起了浑浊的泪光:“碎了,是因为你爷爷自己摔碎的。”“什么?!
”沈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祖父沈拙言,一生爱瓷如命,
对待自己的作品更是如同子女。他怎么会亲手摔碎自己最得意的作品?
“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李伯的目光变得悠远,陷入了漫长的回忆,“那时候,
你还远没出生呢。你爷爷正值壮年,技艺达到了巅峰。他呕心沥血,
烧成了这一对‘问道’杯。杯上的青花,用的是最好的浙料,
发色湛蓝纯正;五彩则是他反复试验,调配出的独门秘方,色彩绚烂而不俗,
尤其是那抹红色,艳而不妖,如同朝霞染就。这对杯子,
几乎代表了他那个时代民窑所能达到的最高水准。当时,有个海外的大收藏家慕名而来,
出价极高,想买下这对杯子。”李伯顿了顿,语气变得沉重:“但是,你爷爷没卖。
不是因为价钱,而是因为那个人……那个人言语间,
流露出想将这对杯子作为投机囤积、待价而沽的货物,甚至可能为了牟利而将其拆散售卖。
你爷爷说,瓷器有魂,成双成对是圆满,拆散了,魂就没了。这杯子承载的是咱们的文化,
是匠人的心意,不是待价而沽的商品。他不能让自己的‘孩子’沦为纯粹金钱的奴隶。
”“后来呢?”“后来,运动来了。”李伯的声音低沉下去,“有人揭发,
说你爷爷用瓷器宣扬封建糟粕,这对‘问道’杯就是罪证。上面派人来查抄。那天,
你爷爷把自己关在这工作室里一整天。外面的人把门撞得山响。就在门被撞开的前一刻,
我们听到里面传来清脆的碎裂声……等我们冲进来,就看到地上这对杯子的碎片。
你爷爷站在碎片中间,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平静。
他对那些来抄家的人说:‘你们要的封建糟粕,我已经自己处理了。
’”工作室里陷入了一片沉寂,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沈愈仿佛能听到四十多年前那声决绝的碎裂声,在时光的回廊里回荡。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碎片,只觉得它们不再是冰冷的物件,
而是承载了祖父的傲骨、无奈与巨大遗憾的有生命的存在。“那一对杯子,只摔碎了一个。
”李伯指了指沈愈手中的碎片,“另一个,你爷爷悄悄藏了起来,连同这些碎片一起。他说,
总有一天,会有人懂得它们的价值,不是金钱的价值,
而是这里面……”李伯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心口,“蕴含的魂。他把碎片收好,
从此绝口不提‘问道’杯,也再未烧制过同样水平的瓷器。他说,他的‘道’,
已经随着那只杯子一起碎了。”李伯走后,沈愈久久地坐在工作室里,对着那堆碎瓷片发呆。
祖父的形象,在他心中从未如此清晰,又如此复杂。他曾经觉得祖父固执、守旧,
不懂得变通,无法适应时代。可现在,他触摸着这冰冷的碎片,
却感受到了一种滚烫的、名为“坚守”的温度。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
一缕夕阳的金光穿透云层,恰好透过窗棂,照射在沈愈手中的瓷片上。那青花的蓝色,
在光线下显得愈发深邃、灵动,那个松下老者的眼神,似乎也更加鲜活,充满了无声的询问。
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春笋,在沈愈的心中疯狂滋生——他要修复这只杯子!
不是为了恢复它的经济价值,他甚至不知道另一个完整的杯子在哪里。他只是觉得,
他应该这么做。或许,这是他理解祖父、走近祖父内心世界唯一的方式;或许,
这也是他为自己漂泊无依的艺术灵魂,寻找一个锚点的方式。他深知,
修复一件如此精妙的古瓷,尤其是釉上五彩部分几乎完全缺失的情况,难度堪比登天。
这不仅需要高超的技艺,更需要深入理解当初**者的心境与技法。他拥有的,
只是都市十年摸爬滚打练就的审美、一些现代艺术的理念,
以及儿时在祖父身边耳濡目染留下的一点早已生疏的皮毛。前路漫漫,迷雾重重。
但沈愈握紧了手中的碎瓷,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脚步有了方向。
第二章:问技修复“问道”杯,谈何容易。沈愈面临的第一个难题,就是技艺的缺失。
他虽然是瓷匠之后,但少年离家,对制瓷这门博大精深的技艺,
仅仅停留在儿时模糊的记忆和旁观阶段。
拉坯、利坯、绘画、上釉、烧窑……每一道工序都蕴含着无数的诀窍和汗水,
他几乎要从零开始。他首先去找了李伯。李伯是看着沈愈长大的,
对于他想修复“问道”杯的念头,既感到欣慰,又充满了担忧。“愈伢子,你有这个心,
你爷爷在九泉之下也会高兴的。”李伯吧嗒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皱纹显得更深了,
“但是,修复古瓷,尤其是你爷爷这样的精品,不是光有热情就够的。这好比给名医看病,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啊。”“李伯,我知道难。”沈愈态度诚恳,“但我必须试试。
我不求能恢复如初,只求能尽我所能,让这只杯子的魂,不至于永远散落。请您教我,
从最基本的开始。”李伯看着沈愈眼中那簇与老友年轻时颇为相似的火焰,
最终点了点头:“好吧。既然你决定了,那我就把我知道的,都传给你。能不能接住,
就看你的造化了。”学习的过程是枯燥而艰苦的。沈愈从最基础的辨识泥土开始。
李伯带他到老宅后山的瓷土矿坑,那里早已废弃,荒草丛生。
李伯抓起一把略带淡黄色的粘土,在手里捻了捻,又凑到鼻尖闻了闻。“看,愈伢子,
这就是你爷爷最常用的高岭土。土质细腻,黏性好,可塑性强。但不是所有的土都能用,
要会看,会选,会淘洗。”李伯耐心地讲解着,“淘洗是为了去除杂质,一遍,两遍,
三遍……直到泥浆如乳汁般丝滑。这第一步,考校的就是耐心。”沈愈挽起袖子,
跟着李伯学习淘洗瓷土。冰冷的泥水浸透了他的手臂,反复的搅拌、沉淀、过滤,
是对体力和意志的双重考验。他这才明白,祖父作品中那温润如玉的质地,
首先源于对这最原始材料的极致讲究。接下来是拉坯。坐在古老的辘轳车前,
沈愈第一次感受到了泥土在指尖的魔力,也第一次品尝到了失控的挫败。
李伯启动木制的辘轳车,圆盘飞速旋转。他取出一团揉练得恰到好处的泥料,
固定在转盘中心,双手蘸水,轻轻拢住泥团。只见那团泥在他手中,如同被赋予了生命,
随着他双手微妙的力量变化,缓缓升高、变薄、形成优雅的弧度,
一个碗的雏形很快便呈现出来,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充满了韵律感。“手要稳,心要静。
”李伯示范完毕,让开位置,“感受泥的呼吸,引导它,而不是强迫它。”沈愈深吸一口气,
坐了上去。他学着李伯的样子,双手捧住泥团。然而,泥团在他手中却像个顽劣的孩子,
完全不听使唤。不是歪向一边,就是厚薄不均,甚至好几次直接瘫软下去,
变成一坨不成形的泥巴。汗水从他的额角滑落,混入泥水中。他这才深切体会到,
祖父那些造型端庄、线条流畅的瓷器背后,
是经年累月、成千上万次练习所形成的肌肉记忆和手上功夫。日复一日,
沈愈沉浸在泥土的世界里。他的手上磨出了水泡,水泡破了又磨出老茧。除了拉坯,
他还学习利坯(修整坯体)、雕刻。李伯毫无保留地传授着,从如何判断坯体的干湿程度,
到运用各种雕刀刻画出不同的纹饰。然而,修复“问道”杯,
最核心的难点还在于青花绘画和釉上五彩。青花绘画,讲究的是“料分五色”,用一种青料,
通过用笔的浓淡、疏密、轻重,表现出丰富的层次和意境。而釉上五彩,
则是在已经烧成的白瓷青花上,再次用彩料绘画,然后入低温彩炉烘烤,
对彩料的调配和火候的控制要求极高。沈愈的绘画功底主要来自现代美术教育,
强调个性、抽象和构成。而传统的青花绘画,
则要求严谨的笔法、深厚的传统书画修养和对既定纹样的深刻理解。
他临摹着祖父留下的画稿,以及那些碎瓷片上的纹饰,试图捕捉那份古意和神韵。起初,
他笔下的线条僵硬,山水缺乏气韵,人物呆板无神。李伯看着他焦躁的样子,
缓缓说道:“愈伢子,画画不是用手,是用心。你爷爷画这个松下问师图,
他心里想的不是怎么把线画直,把形画准。他想的或许是老子出关的紫气东来,
或许是庄周梦蝶的物我两忘,又或许,就是他自己在制瓷这条路上,不断追问、探索的心境。
你得先读懂你爷爷的心,才能画出他笔下的魂。”这番话,如同醍醐灌顶。沈愈放下笔,
不再急于求成。他开始大量阅读祖父留下的古籍,那些关于陶瓷史的,关于绘画理论的,
甚至还有一些道家典籍。他反复揣摩那几片碎瓷上的图案,尤其是那个老者的眼神。
他尝试着去理解,祖父当年在绘制这个图案时,所寄托的精神追求。同时,
他也开始研究釉料和彩料。祖父工作室里留下了一些笔记,
上面记录着各种釉料的配方和试验数据,密密麻麻,如同天书。
沈愈凭借着在大学里学到的化学知识,勉强能看懂一些符号,但更多的,
是祖父凭借经验留下的模糊记录,“窑火偏烈则色紫”,
“钴料淘洗七遍为佳”……他尝试着按照笔记上的提示,寻找本地可能存在的矿物原料,
自己动手研磨、调配。这是一个反复试错的过程,充满了不确定性。
他搭建了一个小型的试验电窑,一次次地烧制釉片,记录下不同的配方和温度下的呈色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