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继母的围巾织不完那年冬天,继母带着小我三岁的妹妹住进我家。
父亲说:“以后你就有妈妈了。”可妹妹总用看贼的眼神看我,继母的围巾永远只织一半。
直到翻出泛黄的病历——原来她活不过这个冬天。我砸了存钱罐,跑去药店买最贵的药。
回来时听见继母在哭:“别告诉他,那孩子攒钱是想去北京看雪。”而我的掌心,
正落着南方第一场雪。---这个冬天来得特别早,刚进十二月,风就已经刮得人脸生疼了。
我站在院子里,看着脚边那只褪了色的塑料存钱罐,它被我用旧毛巾层层包裹着,
藏在床底下最深的角落里,已经有些年头了。罐子沉甸甸的,里面是我一分一毛攒下来的,
最大的梦想,就是去北京看一场真正的雪。我们这南方小城,冬天只有湿冷的雨,
偶尔下一两场霰,落地就化了,算不得雪。屋里的灯光黄黄的,透过窗户,
能看见父亲有些局促不安的身影在晃动。他在等我进去。今天,家里多了两个人。
推开那扇漆色有些剥落的木门,暖气和一种陌生的香气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
父亲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脸上堆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讨好的笑容。
他身边坐着那个女人,叫李桂兰,我该叫她“阿姨”。阿姨旁边,
是个缩在宽大棉袄里的女孩,脸色苍白,眼神怯生生的,像只受惊的小鸟。她叫小雅,
比我小三岁。“小默,回来了?”父亲搓着手,“快,叫阿姨,叫妹妹。
以后……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他说“一家人”三个字时,声音有点发飘。
我张了张嘴,那声“阿姨”在喉咙里滚了滚,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只含糊地点了点头。
李桂兰倒是站了起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可那笑意底下,似乎压着更重的东西,
沉甸甸的。“这就是小默吧,常听你爸提起你,长得真精神。”她说着,
伸手想接过我肩上的书包。我下意识地侧身避开了。她的手在空中僵了一下,
随即很自然地转向,理了理自己额前的碎发。“饭都做好了,快洗手吃吧。
”饭桌上的气氛更怪。父亲不停地给李桂兰和小雅夹菜,语气是刻意的热络。李桂兰话不多,
只是偶尔应和两声,大部分时间,都低着头,照顾身边的小雅。小雅吃得很少,几乎不抬头,
筷子只在碗里拨弄着几粒米饭。我能感觉到,她那双大眼睛,偶尔会飞快地抬起来,
瞟我一眼,那眼神里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警惕,
像是在打量一个突然闯入她们领地的、不怀好意的外人。家里凭空多出两个人,
所有的节奏都被打乱了。卫生间里出现了不属于我的牙刷牙杯,
阳台上晾着陌生的、颜色素净的女人衣物,还有小雅那些小小的、看起来就单薄的衫裤。
屋子里总飘着那股若有若无的中药味,混着李桂兰身上淡淡的雪花膏香气,让我心里堵得慌。
我的房间隔壁,原本堆放杂物的屋子被清了出来,摆上了一张旧床,
成了李桂兰和小雅的卧室。墙壁不隔音,夜里,我常能听见隔壁传来压抑的、低低的咳嗽声,
还有李桂兰轻柔的、哼唱摇篮曲的声音。那歌声细细的,带着说不出的疲惫。
父亲大概是看出了我的不自在,私下里找我谈过几次。他总是说:“小默,你阿姨人很好,
小雅身体弱,你多让着点妹妹。咱们家以后就热闹了,像个真正的家了。”真正的家?
我心里冷笑。我的家,在妈妈去世的那年,就已经不完整了。现在这个,算什么呢?
李桂兰确实很勤快,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做饭也合父亲的口味。但她对我,总隔着一层。
客气,周到,却从不亲近。她手里好像永远有织不完的毛线活儿,是一条灰色的男式围巾。
我有时会想,那是给父亲织的吗?可她织了拆,拆了织,进度慢得出奇,
那条围巾永远停留在半成品的状态,像她在这个家的位置,尴尬,悬在半空。
小雅对我的敌意,则明显得多。她几乎不跟我说话。如果我在客厅,
她就缩回自己房间;如果我用了卫生间,她总要等上好一会儿,才肯进去。有一次,
我放在桌上的参考书不见了,找了好久,最后在她床底下发现,封面被撕破了一角。我问她,
她只是咬着嘴唇,用那种看贼一样的眼神死死瞪着我,一声不吭。为这事,
李桂兰狠狠骂了小雅一顿,又不停地向我道歉。可我从她疲惫的眼神里,
看不到多少真诚的歉意,反而更像是一种无奈的应付。
2偷看贼的妹妹日子就这么别别扭扭地过着,像一双挤脚的鞋,每走一步都难受。
我和她们之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厚厚的玻璃墙。冲突在一个周末的下午爆发了。
我那本好不容易托同学从市里买来的习题集,又不见了。我几乎立刻就想到了小雅。
冲进她的房间,她正坐在床上看书,看到我闯进来,吓了一跳,
下意识地把手里的书往身后藏。“拿出来!”我火气往上冒。她不动,只是倔强地看着我。
我失去耐心,上前一步,伸手去夺。她死死攥着,我们争执起来。拉扯间,
只听“刺啦”一声,书的封面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小雅愣住了,看着那裂口,
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她没有哭出声,
只是无声地流泪,那样子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惊。李桂兰闻声赶来,看到这场面,
脸色也变了。她第一次对我拔高了声音:“小默!你怎么能欺负妹妹!”“我欺负她?
”我气得浑身发抖,“她几次三番动我东西!这书多难买你知道吗!”“她还小,
身体又不好,你就不能让让她吗?”李桂兰的声音带着哭腔,一把将小雅搂在怀里。
“她小她有理?身体不好就能随便毁别人东西?”我口不择言地顶了回去,“这不是你们家!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李桂兰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看着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某种难以置信的、深刻的痛苦和绝望。她没有再说话,
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抱着瑟瑟发抖的小雅,仿佛我是多么可怕的洪水猛兽。父亲回来之后,
自然是狂风暴雨。他第一次动手打了我,一记耳光扇在我脸上,**辣地疼。
不是因为撕坏的书,是因为我说的那句话。“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混账东西!那是你阿姨,
是**妹!”父亲气得额头青筋暴起。我捂着脸,死死咬着牙,不让眼泪掉下来。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个家,彻底完了。她们是入侵者,而父亲,早已站到了她们那一边。
那天晚上,我没有吃饭。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听着父亲在门外叹气,
听着李桂兰低声劝解的声音,心里一片冰凉。我摸出床底下的存钱罐,抱在怀里。
冰凉的塑料外壳贴着胸口,只有这里面沉甸甸的重量,能给我一丝虚幻的安慰。去北京,
去看雪,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半夜,我口渴得厉害,悄悄开门去厨房倒水。
经过李桂兰母女房间时,发现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弱的光,
还有极力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是李桂兰在哭。鬼使神差地,我停住了脚步,
凑近门缝。“……妈没事,小雅乖,快睡吧……”是李桂兰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妈,
哥哥是不是特别讨厌我们?”小雅带着鼻音问。一阵沉默后,李桂兰的声音更低了,
像疲惫的秋风扫过落叶:“别瞎想……哥哥只是……还不习惯。小雅,你记住,不管怎么样,
都不能动哥哥的东西,尤其不能碰他那个存钱罐,知道吗?
那是哥哥攒着要去北京看雪的……”轰的一声,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她怎么知道?
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我的梦想,连父亲都不知道。我只在很久以前,妈妈还在的时候,
对着妈妈的遗照偷偷说过。她是怎么知道的?北京,看雪。这几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
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她不是在责备,反而像是在叮嘱小雅,
不要去破坏一个孩子珍贵的梦想。那一刻,我心里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缝。
愤怒和怨恨依然在,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疑惑,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来。从那天起,
我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她们。我发现自己以前忽略了很多细节。小雅的脸色,
似乎比刚来时更差了,苍白里透着一股青灰。她咳嗽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憋得小脸通红,
看着都让人揪心。她吃的药,瓶子上的标签总是被撕掉,李桂兰熬药时,
背影也总是显得格外佝偻,像背负着千斤重担。家里经济似乎也变得紧张起来。
父亲的烟抽得少了,李桂兰买菜时总是挑最便宜的,她自己的衣服,
更是几乎没见添置过新的。那条灰色的围巾,她还在织,只是动作越来越慢,有时织着织着,
就望着窗外发呆,眼神空茫茫的。那种不安的感觉,在我心里越来越强烈。
她们到底藏着什么秘密?机会在一个周六的上午来临。父亲加班,李桂兰提着菜篮子出门了,
说是去远一点的菜市场,那里的菜便宜。小雅在她房间里睡着了,传来均匀而微弱的呼吸声。
我的心跳得厉害。几乎没有犹豫,我蹑手蹑脚地走进了李桂兰和小雅的房间。房间很小,
陈设简单,带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我的目光扫过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床铺,
最后落在床头柜最下面那个带锁的抽屉上。锁是很简易的那种。我深吸一口气,
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回形针,掰直了,凭着一点模糊的记忆和运气,小心翼翼地捣鼓着。
“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我的手心里全是汗。拉开抽屉,里面东西不多,几本旧的证件,
一些零碎杂物。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牛皮纸文件袋,看起来最旧,也最正式。
我颤抖着手把它拿出来,打开封口的线。里面是几张纸,最上面是一份体检报告,
姓名栏写着“李小雅”。我快速浏览着那些陌生的医学术语,
直到目光定格在最后那行诊断结论上——“原发性肺动脉高压(重度),心功能IV级。
预后极差,建议对症支持治疗,预计生存期……”后面那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
狠狠烫在了我的眼睛上。……预计生存期,小于六个月。小于六个月。报告日期,
是她们搬进来之前的一个月。我拿着那张纸,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好像瞬间冻住了。
耳朵里嗡嗡作响,世界所有的声音都离我远去。小于六个月……小于六个月……所以,
她活不过这个冬天?所以,她那苍白的脸,那止不住的咳嗽,那轻易就疲惫的样子,
都不是装的?所以,李桂兰那永远织不完的围巾,那疲惫空洞的眼神,那小心翼翼的维护,
甚至她知道我想去北京看雪……都是因为,她的女儿,可能看不到下一个春天的太阳了?
而我,我都做了些什么?我跟一个生命可能只剩下几十天的孩子争抢,计较一本习题集,
对她怒吼,用最恶毒的话去刺伤她们母女……3病历里的生死簿巨大的愧疚和恐慌,
像海啸一样将我吞没。我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逃回了自己的房间,把那份病历塞回原处,
锁好抽屉。坐在床沿,心脏疯狂地跳动着,几乎要撞破胸膛。怎么办?我能做什么?
脑子里乱成一团麻。只有一个念头是清晰的:得救她!得想办法救小雅!钱!对,
需要钱买药,买最好的药!我记得有一次无意中听到李桂兰和父亲低声商量,
说有一种进口药,效果很好,但是太贵了,医保报销不了多少,他们实在负担不起。
我的目光,猛地投向床底下那个旧存钱罐。几乎没有丝毫犹豫,我把它拖了出来。
毛巾包裹下的塑料小猪,依然憨态可掬。我举起它,对着坚硬的水泥地,狠狠砸了下去!
“砰”的一声脆响,存钱罐四分五裂。硬币、毛票,还有几张折叠起来的红色百元大钞,
散落一地。我跪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把它们拢到一起,也顾不上被碎片划破的手指。
数钱的手抖得厉害,数了好几遍才数清。三千七百八十五块六毛。这是我攒了整整五年的,
去看雪的梦想。我把钱胡乱塞进外套口袋,冲出了家门。我要去药店,买那种最贵的,
据说能救命的进口药!外面的天阴沉得厉害,北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一样。我跑得很快,
肺里呛满了冷空气,针扎似的疼。跑到最大的那家药店,我气喘吁吁地趴在柜台上,
语无伦次地向店员描述那种药的名字。店员找了一会儿,拿出一个小盒子。“是这个吗?
很贵的,一盒就两千多,不能走普通医保。”“买!我买!
”我急切地把口袋里所有的钱都掏出来,堆在柜台上,硬币滚得到处都是。
店员诧异地看着我,清点了一下钞票,刚好够一盒的钱。
她把那个小小的、却重若千钧的药盒递给我。我紧紧攥着那盒药,像攥着一根救命的稻草,
转身就往家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快把药带回去,给小雅吃了,她就会好起来的,
一定会的!风更大了,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了我的脸上。
我抬起头,愣住了。灰蒙蒙的天空中,竟然飘下了一片片,细小的,白色的东西。是雪?
南方的……雪?雪粒很小,落在地上就化了,根本积不起来。它们轻轻地,凉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