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一直觉得,我姐苏芮把我从那个污水横流的村子里带出来,
是她人生中唯一一笔亏本买卖。毕竟,在我们那个家徒四壁、连耗子都饿得皮包骨头的家里,
我除了能吃和会惹麻烦之外,毫无长处。而她,苏芮,是真正的凤凰,
哪怕在泥潭里扑腾了十几年,羽翼一振,依旧能抖落尘埃,亮出原本就属于她的璀璨的翎羽。
那天,她穿着一身我看不出牌子但料子极好的米白色套装,
站在我家低矮、散发着霉味和劣质酒气的门框前,像一束过于强烈的光,
猛地刺破了这片混沌的阴暗。当时,我正被那个被我叫了十几年爸的醉醺醺的男人揪着头发,
咒骂我这个赔钱货又偷了他的酒钱。其实我没偷,是隔壁二狗子干的。但我懒得辩解,
挨打和背黑锅是我前十六年人生的主旋律,熟练得闭着眼都能预判他下一巴掌的轨迹。
苏芮没说话,只是用眼神平静地看着他。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鄙夷,甚至没有任何情绪,
就像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杂物。他嗫嚅着,
脸上堆起我从未见过的、近乎谄媚的褶皱:“芮……芮芮回来了?”她没理他,
目光落在我身上,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然后伸手,
极其嫌弃地弹了弹我肩膀上看不见的灰尘(其实大概率是存在的)。“收拾东西,”她说,
“跟我走。”然后,我就这样跟着她走了,像件被捎带手的行李。2.我叫苏小驰,
名字是我那没什么文化的爹起的,他说我小时候一落地就瞪着小腿,像要跑起来似的。
那时候,他希望我能跑出我们那个小镇。现在我确实跑出来了,
只是方式有点出人意料——是跟着我姐,被一辆锃光瓦亮的黑色宾利接走的。
苏芮是我异父异母的姐姐,准确来说,是我们家捡来的孩子,比我大两岁。她脑子好使,
是镇上高中雷打不动的第一名,目标是北京的法律系。我脑子一般,但四肢发达,
从小跟着镇上的瘸腿老头练跑步,他说我天生是这块料,跑得快,才能看见外面的世界。
其实六岁以前,我们家的光景还不错。我爹没什么文化,但很爱我娘。听说我娘怀我时,
他愿意走两小时山路,就为了从镇上带个肉包子回来给她当早餐吃。但我六岁那年,
娘生了一场大病走了,我爹就像被抽走了魂,日夜不继地喝酒赌钱,不再管我和姐死活。
好在大多数时候,他要么喝了酒倒头就睡,要么就不知道跑去什么地方赌钱,还算安分,
只在赌输了又找不到钱时,才会想起他还有两个“赔钱货”女儿可以教育。
直到一对衣着光鲜、气质跟镇上破旧的砖房格格不入的夫妇找上门,
说苏芮是他们十七年前丢失的亲生女儿。
3.当那辆亮得惊世骇俗的黑色轿车停在我们家破旧的院门口时,
我正满院子追我家的那只秃毛鸡。苏芮则蹲在门槛上,一边将瓜子嗑得噼啪作响,
一边气定神闲地指挥我:“小驰,左边!堵它!哎哟笨死了,你校运会拿冠军的速度呢?
被鸡吃啦?”然后,我们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门口那对表情复杂得像是在参加追悼会的夫妻。
他们的眼神,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掉土的墙皮,扫过追鸡追得灰头土脸、气喘吁吁的我,
最后落在苏芮手里那把五香瓜子上。是的,那是嫌弃,像是不小心踩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但是,秦先生秦太太很快调整好面部肌肉,上前紧紧拉住苏芮的手,哭得情真意切,
说找了十几年,说亏欠了她,要接她回城里过好日子,接受最好的教育,弥补所有的遗憾。
我爹难得没喝得烂醉,倚在门框边上,看着这一幕,表情五味杂陈的,说不清是解脱、不舍,
还是别的什么。就在气氛即将滑向感人肺腑的认亲大会的**时,苏芮猛地抽回了手,
动作利落得像她百米冲刺时的起跑。她指了指我,对着她那对崭新的爸妈,
语气斩钉截铁:“带我妹苏小驰一起。她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差点就给苏芮跪下。姐!
你是我唯一的姐!这种时候还不忘捎上我!秦太太那保养得宜的脸上,
像是忽然被冻住了似的,嘴角还维持着上扬的弧度,眼神却已经冷了下来。
秦先生清了清嗓子,试图用一种显得温和的语气开口:“芮芮,你的心情我们能理解,
但是……小驰她毕竟是苏家的孩子,我们贸然接走,于情于理都不太合适。你放心,
我们会给你养父留下一笔钱,足够他……和小驰以后生活了。”我爹在一旁动了动嘴唇,
没吭声,眼神躲闪着。苏芮还想说什么,秦太太已经上前一步,轻轻揽住她的肩膀,
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度:“好了芮芮,先跟爸爸妈妈回家,其他事情以后再说,好吗?
家里什么都给你准备好了。”那一刻,我看着苏芮紧抿的嘴唇和看向我时复杂的眼神,
心里那点微弱的希望,“噗”地一声,像被针扎破的气球,彻底瘪了下去。
我努力扯出一个笑,朝苏芮挥了挥手,尽量将声音装得轻快些:“姐,你快跟他们走吧!
城里肯定啥都好!我你就不用操心了,我跟着爹,没事儿!”我说得很大声,
生怕她听出我声音里的颤抖。我不想让她为难,更不想让她看到我快憋不住的眼泪。
她应该毫无负担地走向她的新生活。苏芮被那对夫妇半拥着坐进了车里。车门关上,
隔绝了两个世界。黑色的宾利缓缓启动,卷起一点尘土,然后加速,消失在村口的土路尽头。
我站在原地,直到那点烟尘都散尽了,才慢慢蹲下身,抱住了膝盖。心里空落落的,
像是被挖走了一大块。我们家那只秃毛鸡还在我脚边咕咕转着圈。
我爹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把它赶回了鸡窝,然后一**坐在门槛上,低着头,
一遍遍数着秦先生秦太太留下来的那叠钱。他数得很专注,仿佛那才是他失而复得的亲骨肉。
我和苏芮,在他那里,早就不如这几张纸重要了。我和苏芮,从此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她会住进漂亮的房子,认识新的朋友,学我听不懂的知识,慢慢地,她会忘记这个破村子,
忘记追鸡撵狗的日子,甚至……忘记我这个除了跑步打架一无是处的妹妹。说不失落是假的,
但更多的是一种认命。我亲爹还在这儿,我又能跑到哪里去?然而,
一个夕阳把天边烧得像块破旧的绸缎的傍晚,熟悉的引擎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院门口。
4.苏芮拉着我跳上那辆加长林肯时,我手脚都有些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这车,
我只在我姐压在衣箱底下的那本封面花里胡哨的《霸道总裁爱上我》里见过。“姐,
他们对你好吗?”苏芮沉默了几秒,才淡淡地说:“不重要。
”车驶入一片我见都没见过的别墅区,最终停在一栋三层的白色洋楼前。铁艺大门缓缓打开,
修剪整齐的草坪,盛开的玫瑰丛,一切都像假的一样。秦先生秦太太坐在沙发上,
旁边站着那朵温室里精心培育的花——秦婉晴。她说话轻声细语,举止优雅得体,
看着我们的眼神带着明晃晃的疏离和优越感,
衬得我和苏芮像刚进大观园的刘姥姥和……刘姥姥她妹。
秦家父母或许对苏芮有点小心翼翼的补偿心理,但不多,更像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责任。对我,
那就纯粹是礼貌性的容忍了,看我的眼神总带着点“这孩子以后可怎么办”的无奈。
这份无可奈何,来自于这个家里唯一真心待我们的秦奶奶。她满头银发,精神矍铄,
第一次见我们就拉着我们的手,笑眯眯地说:“都是好孩子,回来了就好。”有了她,
我和姐姐在秦家的日子也不算难过。晚餐时,长条桌上摆了不下二十道菜,
每道菜的量都精致得像我过家家的玩具。我数了数,把我面前那盘沙拉里的虾仁全吃完,
也不够我塞牙缝的。秦婉晴优雅地切着牛排:“听说你们以前住在乡下?
”我点头:“养鸡的。我姐会模仿各种鸡叫,学得可像了!”苏芮在桌下踹了我一脚。
秦婉晴扯了扯嘴角:“那一定很有趣。”她那个表情明明白白写着“土包子”三个字。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秦先生眯着眼打量完我,又打量起苏芮。“之前在哪儿上学?学习怎么样?
”“在镇上上高三,学习还行。”“还行是什么样?”“第一。”苏芮说。
周围的空气安静了。秦婉晴正在切割牛排的动作顿了一下。她轻轻放下刀叉,
用餐巾沾了沾嘴角并不存在的污渍,声音柔柔地接话:“圣辉不比你们在镇上的学校。
它的课程进度很快的,尤其是理科,很多同学都是从初中就开始接触竞赛内容了。
芮芮姐姐刚转学过来,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问我。”苏芮还没开口,我先忍不住了。
这茶香,隔着桌子都飘到我鼻子里了。“不用麻烦了,”苏芮语气平淡,
甚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疑惑,“我看过圣辉近三年的期中期末试卷,难度还行。
倒是听说婉晴妹妹你的物理上次好像刚及格?如果需要的话,我笔记可以借你。
”秦婉晴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像是被迎面打了一拳,捏着餐巾的手指微微收紧。
秦先生眼中却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亮光,他看向苏芮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兴趣“哦?
你还看过圣辉的试卷?”“嗯,来之前在网上找了些资料,”苏芮切下一小块牛排,
动作不算特别优雅,却也很稳,“提前熟悉一下,免得跟不上进度,给家里丢人。
”秦婉晴深吸一口气,试图找回场子,她把目光转向我,笑容重新挂上,
但明显淡了许多:“那小驰呢?听说……体育很好?”“体育”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
莫名带上了点“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意味。“还行吧,”我学着我姐的语气,
努力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挺直腰板,“也就是校运会包揽女子短中长跑冠军,
破了三次记录的水平。”我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跑步嘛,简单,
比解物理题容易多了,不用动脑子,使劲儿跑就行了。”空气再次安静。
秦太太轻轻咳了一声,试图缓和气氛:“年轻人有活力是好事。不过小驰啊,到了城里,
还是要以学业为重,圣辉对文化课成绩要求也很高的。”“知道啦,阿姨,
”我从善如流地点头,然后眨眨眼,一脸天真地问,“那体育生分数线是不是能低一点?
我师父说我这成绩,努努力,够呛能上二本,但要是走体育,说不定能冲个一本呢!
”秦先生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虽然很快松开,
但显然对我的“远大志向”并不怎么看好。秦太太脸上的笑容也更勉强了。
秦先生清了清嗓子:“以后都是一家人了。”我被安排在三楼的一个客房,很小,
但带独立卫生间,比我以前住的都大,都干净。我站在花洒下研究了十分钟,
才搞明白怎么出水。苏芮住在我对面的主卧。晚上,我溜进她房间,
四仰八叉躺在她那柔软得像云朵的大床上:“姐,我这算不算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她正对着镜子研究那些昂贵的护肤品,头也不回:“只要你承认你是狗就算。”“汪汪!
”我在床上打了个滚,毫无心理负担地应和,“以后你指哪儿我咬哪儿,保证冲锋陷阵,
绝不后退!”苏芮终于从镜子里瞥了我一眼,嘴角没忍住,向上弯了弯。第二天一大早,
我换上唯一的运动服准备出门跑步,刚拉开房门,就听见走廊那头有两个保姆在低声议论,
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真当自己是正经大**了?这还没站稳脚跟呢,
就带个拖油瓶过来。”一个声音带着明显的鄙夷。“听说带回来那个成绩好,
至于这个嘛……”另一个声音顿了顿,意味深长地“啧啧”两声。
我从她们身后冒出来:“阿姨,你们挡着我跑步了。”那两人吓得浑身一激灵,
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像是活见了鬼,手忙脚乱地让到一边。
5.我和苏芮插班进了传说中的圣辉一高。这学校光大门就比我们镇**的门脸还气派,
锃光瓦亮的金属伸缩门里面,是看不到尽头的林荫道、红白相间的塑胶跑道,
教学楼亮得能照出我那张没见过世面的脸。苏芮不愧是能吊打全乡镇的学霸,
转学第一次月考就直接空降年级前三,惊掉了所有师生的下巴。老师看她像看稀世珍宝,
护得紧。那些原本想找茬的公子**,掂量了一下,不敢轻易动她。于是,
火力就集中到了我身上。以班里那个叫赵倩的为首的小团体,开始对我进行全方位的围剿。
她们笑我带着口音的普通话,笑我洗得发白的运动鞋,笑我“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我一般懒得理,跑步时风掠过耳边,什么糟烂话都吹散了。但有时候狗就是乐意追着咬你。
课本莫名失踪,椅子上有胶水,值日时我的活永远最多最累,
还时不时有些“乡巴佬”、“土包子”、“跟屁虫”的绰号飘进耳朵。“忍忍,
”我对自己说,“就当是修行了。”我把大部分课余时间都泡在了操场和体育馆,
那里才是我真正的领地。汗水浸透衣衫,肌肉酸痛到极限,反而让我有种踏实感。
至少在这里,付出和回报是成正比的。圣辉的体育设施顶级,教练看起来也挺专业,
虽然他对我的野路子跑法有些皱眉,但测完我的百米和八百米成绩后,
他眼里露出了发现璞玉般的光。“底子很好,爆发力惊人,耐力也不错,”他拿着秒表,
围着我转了两圈,“就是技术动作太糙,得从头磨。”我咧嘴一笑:“教练,您随便磨!
”6.事情的导火索,是赵倩在我即将参加区运动会选拔前,
把我那双已经开胶的跑鞋扔进了体育馆后面的水池。
那是我第一次在镇运动会上跑出女子田径大满贯后,师父送给我的礼物。鞋不贵,
甚至是过时的老款,但意义非凡。它陪我跑过无数个清晨和黄昏,鞋底沾过乡间的泥土,
碾过操场的煤渣,陪我一步步从崎岖的山路跑出来,
又陪我一脚踏进这令人眼花缭乱的豪门生活。鞋帮洗得发白,鞋底都快磨平了,
但我还是习惯在比赛前换上它,仿佛它能给我带来莫大的力量。“怎么?
乡下人就穿这种破烂?”赵倩还抱着胳膊,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
“你和你那书呆子姐姐难道还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行吧,叔可忍婶不可忍。我抬头看她,
脸上没什么表情:“凤凰本来就是凤凰,不需要飞什么枝头。倒是有些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