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冬冬又在学校揪人衣领时，我正顶着大太阳，
吭哧吭哧把最后一个装满麻辣烫配料的塑料筐搬进小三轮。后背汗湿透了廉价T恤。
手机在兜里催命一样震。“喂？哪位？”“程冬冬家长吗？我是他班主任刘老师！
”电话那头火气比我还大，“请你立刻！马上！来学校一趟！”“他又干嘛了？
”我抹了把汗，心里骂了句小兔崽子。“他把隔壁班同学堵厕所！揪着人家衣领要钱！
性质极其恶劣！对方家长已经来了，情绪很激动！你赶紧过来处理！”“行，知道了，
马上到。”挂了电话，我扫了眼脏兮兮的塑料筐，再看看旁边“许记麻辣烫”的褪色招牌。
得，今天的生意又泡汤了。我叫许清雅。三天前，我还在熬夜追一本狗血豪门复仇爽文。
书里最大反派叫程冬冬。从小就是个小霸王。长大更是心狠手辣，坏事做尽。
最后被主角送进监狱，判了无期。他那个懦弱无能、只知道哭哭啼啼的妈，受不了打击，
跳楼了。追书时，我还跟朋友吐槽。“这反派妈真废物，儿子长歪成这样，她负主要责任！
要是我穿成他妈，看我不把他掰直了！”结果，一语成谶。我一睁眼，就成了程冬冬他妈。
一个老公早死、穷得叮当响、在城中村摆麻辣烫摊子的单亲妈妈。开局地狱模式。
唯一的金手指，就是我知道情节走向。程冬冬现在才十岁。
正是从“讨狗嫌”升级成“小恶魔”的关键节点。书里写他这时候已经会勒索低年级同学了。
我当时追文看得血压飙升。现在，我成了那个血压飙升的妈。赶到学校办公室门口。
里面吵得像菜市场。“小小年纪就敢抢钱！长大了还不得杀人放火？！
”一个尖利的女声几乎要掀翻屋顶。“我没有！是他先骂我的！”程冬冬的声音也不小，
梗着脖子，一脸不服。“骂你？骂你两句你就动手抢钱？！谁家孩子这么金贵？
我看你就是欠管教！”“这位家长，您消消气，
事情还在调查……”班主任刘老师的声音透着疲惫。“调查什么？！
我儿子脸上这巴掌印就是证据！就是这小流氓打的！”我推门进去。屋里瞬间安静。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射向我。一个穿着时髦、烫着卷发的胖女人，叉着腰，唾沫横飞。
她旁边站着个小胖子，脸上确实有个红印子，正抽抽搭搭。我儿子程冬冬，
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站在角落里。小脸绷得紧紧的，眼神像头被激怒的小狼崽，
倔强又凶狠。“你就是程冬冬家长？”胖女人上下打量我，眼神充满鄙夷，
“看看你儿子干的好事！欺负我儿子！还动手打人！这事没完！
”刘老师赶紧打圆场：“冬冬妈妈，这是李浩同学和他妈妈。李浩说，
程冬冬今天把他堵在厕所，跟他要钱，不给就……就动了手。”“我没有要钱！
”程冬冬猛地抬头，眼眶发红，“是他！他骂我是没爹的野种！骂我妈是摆摊的臭要饭的！
我才推他的！他脸上的印子是自己摔的！不是我打的！”“你撒谎！”李浩立刻叫起来，
“就是你打的！你还说要打死我！”“你放屁！”程冬冬像个小炮仗，要冲过去。“程冬冬！
”刘老师厉声喝止。我深吸一口气，走到程冬冬面前，蹲下。直直看进他带着戾气的眼睛里。
“程冬冬，看着我的眼睛。”他一愣，大概没料到我没像书里写的那样，
一来就哭哭啼啼道歉。他下意识对上我的视线。“告诉我，他说你撒谎了吗？”我指着李浩，
语气平静得像问“今天吃什么”。程冬冬咬着嘴唇，倔强地点头：“嗯！”“好。
”我站起身，转向那个趾高气扬的胖女人。“李浩妈妈，听到了？我儿子说，
是您儿子先辱骂挑衅，还撒谎诬陷。”胖女人嗤笑一声：“呵！小流氓的话能信？
我儿子多乖！怎么可能骂人！明明是你儿子抢钱不成还打人！今天必须道歉！赔偿！
否则我找校长！报警！”“行啊。”我掏出我那屏幕裂得像蜘蛛网的旧手机，“报警吧。
让警察来查。”“查查厕所门口有没有监控。”“查查李浩脸上的印子，是指印还是擦伤。
”“也查查，李浩小朋友，书包里那些‘买’来的高级玩具和零食，钱是哪儿来的。
”我目光扫过李浩手里攥着的一个看起来就不便宜的合金小汽车模型。李浩的脸瞬间白了，
眼神躲闪。胖女人的气势也滞了一下。刘老师愣住了。程冬冬更是瞪大了眼睛，
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书里写过这个小细节。李浩仗着家里有点小钱，
经常在低年级“收保护费”。原主懦弱，被对方家长一吓唬，只会摁着儿子头道歉赔钱。
结果让程冬冬觉得更委屈，更恨这个世界不公，变本加厉地学坏。这次，想都别想。
“你……你胡说什么！我儿子才没有……”胖女人声音明显低了八度。“有没有，
警察一查就清楚。”我点开拨号界面，“110是吧？我帮您打？”“别！别打！
”胖女人慌了，一把拉住我的手，脸上挤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那个……刘老师，
孩子之间打打闹闹，可能……可能有点误会，说清楚就好，没必要闹到警察局，
影响孩子……”“误会？”我抽回手，没笑。“李浩同学辱骂同学，涉嫌诬陷。
”“程冬冬动手推人，不管什么原因，打人不对。”我看向程冬冬，声音严肃：“程冬冬，
推人不对，不管对方说了多难听的话。给李浩同学道歉。”程冬冬猛地抬头看我，
眼睛里全是不服和委屈。“道歉！”我加重语气。他小拳头攥得死紧，嘴唇抿成一条线。
过了好几秒，才从牙缝里挤出蚊子哼哼般三个字：“…对不起。”“还有你，李浩同学。
”我转向那个小胖子，“辱骂同学，撒谎诬陷，是不是也该道歉？”李浩躲到他妈身后。
胖女人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推了儿子一把：“快！跟冬冬说对不起！
”李浩不情不愿地嘟囔了一句。“刘老师，”我看向班主任，“事情大概清楚了。
双方都有错，也都道了歉。我回去会好好教育程冬冬。您看这样处理行吗？
”刘老师明显松了口气：“行，行！冬冬妈妈讲道理！就这样吧！孩子们都**室上课！
”胖女人拉着儿子，像避瘟疫一样赶紧走了。办公室里只剩下我和刘老师，
还有梗着脖子站在那儿的程冬冬。“冬冬妈妈，”刘老师叹气，“冬冬这孩子，聪明是聪明，
可这脾气……唉，单亲家庭的孩子，容易走极端，你得多费心。”“刘老师放心，
费心是应该的。”我点头，“不过，单亲家庭不是孩子犯错的理由。该管的，我一定管。
”我转向程冬冬：“书包拿上，走。”他没动。“程冬冬，我说，走。
”我语气没刚才那么严厉，但不容置疑。他磨磨蹭蹭拿起桌上的书包，跟着我出了办公室。
走出学校大门，上了我那辆破旧的小三轮。三轮车斗里还残留着麻辣烫的香料味。
程冬冬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抱着书包，低着头，一声不吭。我发动车子，
突突突的噪音响起来。开出去一段路，远离了学校。我找了个僻静的路边停下。熄火。
四周安静下来。“说吧，”我侧过身，看着他低垂的脑袋，“为什么那么生气？
就因为他说你没爹？说我是臭要饭的？”他身体僵了一下，没抬头。“程冬冬，把头抬起来。
”我声音不大，但很清晰。他慢慢抬起头，眼睛还是红的，带着浓重的不忿和委屈。
“他说错了吗？”我问。他愣住了，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问。“你爸，是不是早死了？
”我语气平静。他眼圈瞬间更红了，咬着嘴唇，点了下头。“我，是不是在摆摊卖麻辣烫？
起早贪黑，一身油烟味？”他又点了下头。“所以，他说的，是事实。”我看着他的眼睛，
“但他说出这些事实，是为了羞辱你，嘲笑你，让你难受。对吗？
”程冬冬的眼泪终于憋不住，大颗大颗滚下来，他用力点头，带着哭腔：“嗯！
他们……他们都笑话我！说我没爸！说你……说你是……”“说我是什么？臭要饭的？低贱？
丢人？”我替他说完。他哭得更凶了，肩膀一抽一抽。书里那个未来心狠手辣的反派大佬，
此刻只是个被戳中痛处、委屈坏了的小男孩。“程冬冬，
”我抽了张旁边擦车用的、不怎么干净的布，递给他，“擦擦。”他犹豫了一下，接过去，
胡乱在脸上抹。“被人嘲笑，被戳痛处，很难受，很生气，对不对？”“嗯！
”他带着浓重的鼻音。“所以，你觉得，推他一把，打他一顿，甚至抢他的钱，
就能让他闭嘴？就能让你不难受了？就能让别人看得起你了？”他愣住了，茫然地看着我。
“我告诉你，不能。”我斩钉截铁。“暴力只会招来更多的暴力，和更深的鄙视。
”“你今天推了他，他脸上挂了彩，他那个厉害的妈就找到学校，当着老师同学的面，
指着鼻子骂你是小流氓，骂我是臭要饭的。”“你觉得，这样，别人是更看得起我们了？
还是更看不起了？”程冬冬的眼泪止住了，呆呆地看着我，小脸上满是困惑和思考。
“被人看不起，心里憋屈，怎么办？”我看着他，“哭？闹？打人？抢钱？”我摇头。
“这些都没用。只会让人更看不起。”“那怎么办？”他终于开口，声音哑哑的。“很简单。
”我指了指三轮车斗里那些装麻辣烫配料的塑料筐。“让人看得起。”“靠这里。
”我点点他的小脑袋瓜。“也靠这里。
”我摊开自己因为常年洗菜、穿串、被热汤烫到而显得粗糙的手掌。“用脑子想清楚，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用手去努力，去把日子过好，过得堂堂正正，理直气壮。
”“别人说你是没爹的野种，你就用成绩，用本事告诉他，没爹的孩子也能很优秀！
”“别人说我是臭要饭的，我就把麻辣烫摊子做大，做出名堂，让别人知道，
凭自己双手吃饭，不偷不抢，光荣得很！”程冬冬的眼睛一点点亮起来。
不再是那种凶狠的狼崽子的光，而是一种懵懂的，被点亮的微光。
他低头看着自己还带着泥印子的小手，又看看我的手。“可是……”他小声嘟囔，
“他们还是会笑话……”“让他们笑去！”我启动了三轮车，突突声再次响起。
“口水淹不死人。”“等你比他们所有人都强的时候，你看他们还笑不笑得出来。
”“今天你动手，就是错。回家，写一份检讨书给我。三百字，一个字不能少。”“啊？
”他小脸垮下来。“啊什么啊？做错事就要认罚。还有，晚上收摊，跟我去进菜，
当苦力抵你今天的旷工费。”“妈！”他不满地叫了一声。“叫祖宗也没用！”我瞪他一眼，
“坐稳了！回家！”小三轮突突突地开回城中村我们租的小平房。房子又小又旧，
但收拾得还算干净。程冬冬被我盯着，苦着脸趴在饭桌上写检讨。写几个字就抓耳挠腮。
“妈……‘愧疚’的‘愧’字怎么写？”“自己查字典！
”我在旁边清洗明天出摊要用的蔬菜。他哀嚎一声，翻出那本快散架的新华字典。
折腾到晚上快九点，一份歪歪扭扭、错别字好几个的检讨书才交到我手上。“写错字，
罚抄十遍。”我扫了一眼。他差点晕过去。等他罚抄完，已经哈欠连天。
我收拾好明天出摊的东西，骑上三轮车：“走，去批发市场进菜。”“这么晚啊？
”他揉着眼睛。“最新鲜便宜的菜，都是半夜来货。想赚钱，就别想睡懒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