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计时的沙砾,每一粒都带着棱角,在心底最柔软的角落反复碾磨。陈墨离开的日子像一个不断逼近的、冰冷的黑洞,吞噬着所剩无几的光亮。评估小组撤离后,机构陷入一种奇异的空旷,白天的喧嚣散去,留下的是更深的、令人窒息的寂静。陈墨的工位已近乎清空,只剩下几份等待最终确认的文件和那个深色的行李箱,像一座沉默的墓碑,宣告着终结的临近。
在这仅存的、如同薄冰般易碎的时间里,情感被压缩到了极致。那些被理智死死压制的、汹涌的暗流,在极致克制的堤坝下疯狂冲撞,寻找着任何一丝可能的缝隙。每一次相处,都像在深渊边缘徘徊,每一次无声的对视,都充满了“差一点”的惊心动魄。
那天,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席卷了整个城市。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玻璃幕墙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模糊了窗外的世界。机构里的人都早早离开了,只剩下我和陈墨。他需要处理最后一批核心数据的移交,而我,负责配合他完成最后的归档。
办公室里只开了我们头顶的两盏灯,昏黄的光线在空旷的空间里投下大片模糊的阴影。雨声隔绝了外界,营造出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氛围。空气潮湿而凝重,弥漫着纸张和电子设备特有的、冰冷的气味。键盘敲击声和鼠标点击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规律得如同倒计时的秒针。
胃部的隐痛,如同潜伏在阴影里的毒蛇,在这阴冷的雨天和巨大的精神压力下,再次苏醒,并迅速变得狰狞。起初只是细微的抽痛,我还能强忍着,继续核对屏幕上的数据。但随着时间推移,那疼痛越来越尖锐、越来越密集,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里面疯狂搅动。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浸湿了鬓角。我不得不停下手中的工作,一只手死死按住胃部,试图用外力压制那翻江倒海的绞痛,另一只手撑着桌面,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剧痛,视线开始模糊,屏幕上的字迹扭曲跳动。我咬紧下唇,努力不发出一点声音,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微微蜷缩、颤抖起来。
敲击键盘的声音不知何时停下了。
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靠近。我甚至没有抬头,只感觉到一片阴影笼罩下来,带着熟悉的、清冽如雪后松林般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旧书和墨水的味道。
一杯温水被轻轻放在我的手边。杯壁温热,驱散了一丝指尖的冰凉。
紧接着,一板熟悉的铝碳酸镁咀嚼片,被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推到了水杯旁边。药片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弱的白。
我猛地抬起头。
陈墨就站在我桌旁,离得很近。他微微垂着眼,目光落在那杯水和药片上,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他眼底所有的情绪。他的侧脸线条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但下颚的轮廓依旧冷硬。他没有看我,仿佛只是完成一件再平常不过的、程序化的事情。
“吃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稳,却比窗外的雨声更冷。
巨大的委屈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冲垮了强撑的堤坝。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模糊了眼前的一切。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身影,看着他递来的药和水,看着他刻意回避的眼神,胃部的绞痛混合着心底那片冰冷的荒芜,几乎要将我撕裂。
为什么?
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还要用这种冰冷的、公事公办的方式,递来一丝残存的关怀?
这比彻底的漠视更令人心碎!
我没有去碰水和药。只是死死咬着下唇,不让那哽咽泄露出来,泪水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窗外暴雨的咆哮声。
陈墨似乎终于无法再维持那份刻意的平静。他极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手。
那只手,那只曾签下无数冷静决策的手,那只曾精准剖析过她“恋爱脑”的手,那只曾递给她药和温水的手,此刻带着一种肉眼可见的、极其细微的颤抖,悬停在半空。
他的指尖,离我因疼痛而微微颤抖、搁在桌面上的手背,只有几厘米的距离。昏黄的光线下,我能清晰地看到他手背上微微凸起的青色血管,和他指尖那因用力克制而泛起的苍白。
空气仿佛凝固了。时间被无限拉长。
窗外的雨声、胃部的绞痛、甚至自己的心跳声,都在这一刻消失了。世界只剩下那只悬停在咫尺之遥的手,和他身上传来的、清冽而熟悉的气息。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引力在瞬间失控!像濒临崩溃的堤坝下咆哮的洪水,疯狂地冲击着最后一道理智的防线!只要再靠近一点点……一点点……
我的呼吸停滞,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一种近乎绝望的渴望攫住了我,让我几乎要不顾一切地伸出手去,抓住那一点微弱的、即将彻底消失的温度!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
陈墨的指尖猛地蜷缩起来!那细微的颤抖瞬间消失!悬停的手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灼伤,以一种近乎粗暴的速度猛地收回!动作快得带起了一丝微弱的气流。
他迅速转过身,背对着我。脊背挺得笔直,像一块拒绝融化的万年坚冰。那清冽的气息也随之抽离,留下更深的冰冷和空茫。
“把药吃了。”他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更冷硬,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也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被他自己强行掐灭的波澜。说完,他不再停留,迈开步子,大步走向他自己的工位,重新坐回那片冰冷的阴影里。
背影决绝,没有一丝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