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如同退潮的浊浪，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终于渐渐平息。藏海的卧房一片狼藉，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血腥气、药味和桐油燃烧后的浓重烟味，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地面上散落着碎裂的陶片、燃烧殆尽的残渣、打翻的药汁和……几滩暗红发黑、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有藏海的，也有临渊留下的。
火焰已被扑灭，留下焦黑的痕迹和满室呛人的余烟。几盏被重新点起的油灯，在浓烟的缝隙中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更添几分凄凉与惨淡。
钱昭小小的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他紧紧抱着藏海冰冷沉重的上半身，用自己的体温徒劳地试图温暖那具正在迅速流失生机的躯体。藏海的头无力地枕在他的腿上，脸色是一种死寂的金纸色，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吓人。额角的布巾早已在混乱中散开，那道狰狞的伤**露在空气中，边缘翻卷，渗着暗红的血珠，与嘴角不断溢出、蜿蜒流下的鲜红血线交织在一起，触目惊心！
“先生……先生您醒醒……看看小昭……求您了……”钱昭的声音已经完全嘶哑，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他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用脏兮兮、沾满血污和烟灰的袖子，徒劳地去擦拭藏海嘴角不断涌出的鲜血。那温热的、粘稠的液体仿佛永无止境，染红了他的袖口，也染红了他的心。每一次擦拭，都像是在剜他的心。
藏海的呼吸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艰难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每一次呼气都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的身体冰冷僵硬，只有胸口那极其微弱、时断时续的起伏，证明着生命尚未完全离去。手臂上被毒爪撕裂的伤口，周围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紫色，麻痹感正不断向躯干蔓延。更可怕的是，他之前强行压抑的、因情绪剧烈波动和剧烈打斗而牵动的内伤，以及那枚“解药”带来的隐患，在临渊那致命的一踹之后，如同决堤的洪水，彻底爆发了！
“大夫！大夫怎么还没来？！快啊！！”钱昭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骇人的猩红和不顾一切的疯狂，朝着门外嘶声哭喊，稚嫩的嗓音因为极致的绝望而完全变了调，“先生快不行了！救救他！救救他啊——！！”
门外，几个胆战心惊的下人探头探脑，脸上写满了恐惧和无措。府里唯一懂点医理的老仆，在钱昭杀人的目光注视下，哆哆嗦嗦地端着一碗刚煎好的、散发着浓烈刺鼻气味的黑色药汁，小心翼翼地靠近。
“小……小昭……这是按……按先前大夫开的方子……加了双倍的吊命参……”老仆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钱昭像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一把夺过药碗！滚烫的药汁溅出，烫红了他的手背，他却浑然不觉！他小心翼翼地、颤抖着将碗沿凑到藏海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边。
“先生……喝药……求您了……喝一点……”他哽咽着，试图撬开藏海紧咬的牙关。但藏海的下颌僵硬如铁，牙关紧锁，黑色的药汁顺着他的嘴角流下，与鲜血混合，更显污浊。
“先生！张嘴啊！！”钱昭急得眼泪再次汹涌而出，他用手指死死抵住藏海的牙关，试图强行撬开！但一切都是徒劳！藏海毫无反应，只有那微弱的、艰难的呼吸声，如同死亡的倒计时，一下下敲在钱昭的心上。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钱昭彻底淹没！他再也支撑不住，手中的药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黑色的药汁和碎片四溅！
“先生——！！！”钱昭发出一声泣血般的悲鸣！他紧紧抱住藏海冰冷僵硬的身体，将脸深深埋在那被血污浸透的衣襟里，小小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悲痛和恐惧而剧烈地抽搐着，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在死寂的房间里低低回荡。他感觉先生的生命，正在他的怀里，一点一点地流逝！而他，却什么都做不了！这种无能为力的痛苦，比死亡本身更让他恐惧！
***
天色，在极度的煎熬和绝望中，终于透出了一丝灰蒙蒙的亮光。那光，微弱而冰冷，非但没有带来希望，反而更衬得这劫后余生的府邸如同巨大的坟冢。
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最后的丧钟，敲碎了府邸死一般的寂静！
“大夫来了！城里最好的大夫来了！”一个下人连滚带爬地冲进院子，嘶声高喊。
钱昭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和污迹的小脸上瞬间爆发出最后一丝不顾一切的光芒！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猛地从地上弹起来！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他的双腿早已麻木僵硬，刚一站立便踉跄着几乎摔倒，但他硬是咬着牙，用手撑着地面，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
“快！快请进来！快救先生——！！”他嘶哑地吼叫着，声音因为激动和希望而剧烈颤抖！
须发皆白的老大夫被两个年轻力壮的学徒几乎是架着，一路小跑地冲进了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卧房。浓郁的药味、血腥味和焦糊味让老大夫眉头紧锁。当他看到床榻边地面上那触目惊心的血迹和昏迷不醒、面如金纸、嘴角还在不断溢血的藏海时，更是倒抽一口冷气！
“让开！快让开！”老大夫厉声喝道，推开碍事的下人，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床榻边。钱昭像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死死攥着老大夫的衣袖，语无伦次地哭喊：“大夫！救救先生！他中毒了！被踹伤了！吐了好多血！快救救他！”
老大夫没有理会钱昭的哭喊，他动作麻利地放下药箱。手指迅速搭上藏海冰冷的手腕。刚一接触，老大夫的脸色就变了！那脉象……乱如麻絮，时快时慢，时强时弱，微弱得几乎难以捕捉！尤其是心脉之处，更是如同被重锤击打过，紊乱不堪，生机几近断绝！他再翻开藏海的眼睑，瞳孔已有轻微散大的迹象！
“毒入心脉！脏腑受创！元气尽毁！”老大夫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绝望，“这……这已是油尽灯枯之象！”他看着藏海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那是内腑严重受损的征兆！再加上手臂那明显带着毒性的伤口和额角的创伤……
钱昭如遭雷击！最后的希望瞬间破灭！他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老大夫脚边，死死抱住老大夫的腿，嘶声哭嚎：“不！不会的！大夫！求求您！想想办法！救救先生！他不能死！他不能死啊！！”
老大夫看着少年眼中那深入骨髓的绝望和祈求，心中不忍，但也只能沉重地摇头：“老夫……尽力而为！但……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他迅速打开药箱，取出金针，手法如飞，刺向藏海几处关键的护心大穴！同时吩咐学徒：“快！把我带来的百年老山参切片！捣碎取汁！快！”
学徒手忙脚乱地操作起来。
老大夫的金针刺下，藏海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嘴角溢血的速度似乎……减缓了一丝？但也仅仅是一丝。他的脸色依旧死寂，呼吸依旧微弱得令人心碎。
钱昭跪在地上，紧紧盯着老大夫施针的手，又死死盯着藏海的脸。每一次金针落下，他的心都跟着揪紧一次。他看到老大夫额头渗出的冷汗，看到学徒颤抖的手，看到那碗好不容易捣出的、带着浓郁参香的参汁被小心翼翼地灌进藏海口中，却又有一大半顺着嘴角混合着鲜血流下……
时间在无声的绝望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
老大夫终于停下了施针的手。他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疲惫地抹去额头的汗水，看着依旧毫无起色、如同风中残烛般的藏海，摇了摇头。那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钱昭眼中的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了。他像一尊瞬间失去了所有支撑的泥塑，瘫软在地。巨大的悲伤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不再哭喊，不再哀求，只是呆呆地看着床榻上那个无声无息的身影，眼神空洞得可怕。
“用最好的参汤吊着吧……或许……还能撑几个时辰……”老大夫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和无力，他收拾着药箱，准备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地方。
几个时辰……
先生……只剩下几个时辰了吗？
钱昭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黑暗无边无际地涌来。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弥漫整个房间之时。
谁也没有注意到。
藏海那只搭在床边、布满毒伤青紫、冰冷僵硬的手，极其极其轻微地、痉挛般地……蜷缩了一下。
那动作细微得如同幻觉，转瞬即逝。
窗外，那灰蒙蒙的天光，似乎……又亮了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