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喜的沸点，到冰点，需要多久？
在天启广告的办公室里，答案是三十分钟。
就在半小时前，这里还是一片欢腾的海洋。视频《四十年的回声》引爆全网，后台数据曲线像火箭一样垂直蹿升，每一个员工的脸上都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光彩。他们不仅是营销人，更像是创造了奇迹的艺术家。王小虎甚至已经开始草拟庆功宴的邀请名单。
而现在，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围在自己的电脑前，一遍遍地刷新着网页。K-Man那篇《一个伟大的故事，与一个危险的信号》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迅速在各大科技和财经媒体的转载区蔓延开来。更可怕的是，它的观点，像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晕染了整个舆论场。
最初的评论区里，那些“感动”、“泪目”、“支持”的留言，正在被一种新的声音稀释、覆盖。
“K-Man说的有道理啊，感动归感动，三千块买个翻译机，我还是得掂量掂量。”“确实，这个故事太特殊了，普通人用不上啊。我爸妈就是在小区里跳跳广场舞，需要跟哪个四十年前的法国友人通话？”“感觉被情怀绑架了，不买就显得自己冷血，买了又觉得是智商税，纠结。”“楼上+1，这产品定位太尴尬了，感觉是在云端，落不了地。”
这些理性的、带着一丝算计的评论，远比直接的谩骂更具杀伤力。它们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悄无声GI息地刺破了人们心中刚刚被吹起来的那个名为“感动”的热气球。
王小虎的脸涨得通红，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愤怒。他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笔筒嗡嗡作响。
“操！这帮人是他妈没长心吗？K-Man那个**！典型的站着说话不腰疼！什么叫商业逻辑？什么叫用户定位？他们懂个屁的四十年！”他指着屏幕，几乎是在咆哮，“秦哥，我们得反击！找水军骂回去！揭他老底，说他收了奥格的黑钱！”
秦天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屏幕上那些不断跳出的新评论，脸色平静，但眼神深处，却是一片正在坍塌的冰川。他知道王小虎说的是气话，他也知道，那么做正中苏沐橙的下怀。你一旦下场对骂，你就从一个“讲故事的人”，变成了一个“卖东西的疯子”，你身上那层最宝贵的光环，就彻底没了。
周姐的脸色也很难看，她拿着手机，眉头紧锁：“秦总，情况比我们想的还糟。有几个我们之前联系好的数码评测博主，都临时变卦了。他们说，现在这个风口上，不敢单纯地夸产品好，必须加入‘理性’的分析，也就是要提一提K-Man的观点，否则会被粉丝喷‘恰烂饭’。”
这就是苏沐橙的阳谋。
她没有制造一个敌人，而是制造了一种“政治正确”。她让“理性”和“客观”成为了新的高地，任何与此相悖的声音，都会被自发地质疑和攻击。她甚至不需要亲自下场，整个舆论生态会帮她完成对天启的绞杀。
天启团队就像一群手持长矛的勇士，冲进了一座满是现代化机枪的堡垒。他们引以为傲的武器——那份足以撼动人心的真情，在冰冷的商业法则面前，被射得千疮百孔。
就在办公室的气氛压抑到极点时，秦天的手机响了。
屏幕上跳动的，是“史云帆”三个字。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客户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通常只有一种可能——问责。是啊，花了大价钱请你们做营销，结果第一波攻势就被人釜底抽薪，换谁都会愤怒。
秦天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走到阳台接通了电话。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竖起耳朵，试图从他模糊的声音中捕捉到一丝信息。
电话那头，史云帆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听不出喜怒。
“秦总，网上的文章我看了。”
“史总，这是我们的失职，我们低估了对手的……”秦天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我没说你失职。”史云帆的语气很平静，“我打电话，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我在商场上这么多年，如果连这点小风浪都看不透，云顶也走不到今天。奥格的手段，不新鲜，但很有效。我只问你一句，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没有愤怒，没有指责，只有一句冷静的“怎么办”。
这句话，比任何安慰都更能给秦天力量，但也像一座山，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肩上。史云帆把信任交给了他，现在，他必须给出一个能够扭转战局的答案。
“史总，给我二十四小时。”秦天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一字一句地说，“二十四小时后，我会给你一个全新的作战计划。”
挂断电话，秦天回到办公室，所有人都用紧张而期待的目光看着他。
“老板没骂我们？”王小虎小心翼翼地问。
“他问我们，下一步怎么办。”秦天说。
这句话让所有人精神一振，却也感到了更大的压力。正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林舟走了进来。他穿着一件简单的风衣，头发上还带着外面的湿气，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
他径直走到白板前，没有多余的寒暄。
“苏沐橙的目的，不是为了打败你们的故事。”林舟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她是在给你们的故事，建造一个漂亮的玻璃囚笼。”
他一边说，一边在白板上画了一个方形的框。
“她用尽溢美之词，把《四十年的回声》这个故事捧得高高的，放进这个玻璃笼子里，贴上标签：‘艺术品’、‘人文关怀’、‘时代眼泪’。然后，她用最专业的商业逻辑，把笼子封死。她告诉外面所有的人：你们看，这个笼子里的东西多美，多珍贵，但它只是用来欣赏的，它离你们的生活很远，它解决不了你们的实际问题。”
林舟的画和比喻，让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苏沐橙那看似温和的策略，在他的解读下，显得如此阴险和恶毒。
“你们现在所有的反驳，都像是在笼子里声嘶力竭地呐喊，外面的人只会觉得，你们急了，你们在破坏这件艺术品的美感。”林舟看向秦天，“所以，对骂、解释、找水军，都毫无用处。唯一的办法，就是打破这个笼子。”
“怎么打破？”王小虎急切地问。
林舟没有回答，而是把目光投向了秦天。这既是他的问题，也是他对秦天的考验。
秦天沉默地站在白板前，盯着那个被林舟画出来的“玻璃囚笼”，脑子里风暴席卷。
道……术……
苏沐橙用最精密的“术”，给他的“道”设置了一个无解的困局。如果继续坚守“道”，坚守那个单一的、宏大的故事，就会被困死在笼中。可如果为了破局，也去玩弄数据、玩弄话术，那他又和自己最鄙视的奥格有什么区别？
不……一定有别的路。
他的“道”，不是只有张工和皮埃尔的故事。他的“道”，是“科技为人”。
是“为人”，而不是为“某一个人”。
一道闪电划破了秦天脑中的混沌。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了光。
“她既然说我们的故事是特例，那我们就告诉她，这不是特例。”秦天的声音不大，但充满了力量，“她既然把我们捧上神坛，那我们就自己走下来，走到人山人海里去！”
他一把拿过白板笔，在那个“玻璃囚笼”上，画了一个巨大的叉。
“王小虎！”他厉声喊道。
“在！”
“从现在开始，你的创意组，转型成‘故事搜集组’！云顶那边已经有了第一批种子用户的数据，我要你们，去联系他们每一个人！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我要在二十四小时之内，看到至少一百个‘聆听者’的真实用户故事！”
秦天的声音在办公室里回荡。
“这些故事，不需要像张工他们那样荡气回肠。可能只是一个留学生，用它和国内的父母，说了一句‘妈，我今天吃得很好’；可能是一个在异国工作的程序员，用它和国内的女朋友，没有延迟地吵了一架；也可能是一个喜欢环球旅行的背包客，用它在某个小国家的菜市场，学会了怎么砍价！”
“她不是说我们脱离大众吗？我们就把最多的大众，最真实的烟火气，拍给她看！她不是说我们是神坛上的艺术品吗？我们就告诉她，我们是柴米油盐，是人间烟火！”
“我们不跟她辩论商业逻辑，我们不跟她谈论价格。我们只做一件事——用一百个、一千个普通人的故事，汇成一股洪流，直接冲垮她那个精心打造的、脆弱的玻璃笼子！”
秦天的话，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了每个人的脸上，也打醒了所有人的斗志。
办公室里那股颓丧和压抑的气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如果一个伟大的故事会被囚禁，那就用无数个平凡的故事，去掀起一场革命。
林舟站在一旁，看着判若两人的秦天，看着那群眼睛里重新燃起火焰的年轻人，他知道，苏沐橙遇到的，是一个最难缠的对手。
一个，在被“术”逼到绝境时，选择用更广阔、更坚实的“道”来回应的对手。
这场战争，进入了最精彩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