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的喜悦在天启广告停留了不到半小时，就被一脚踹进了地狱。
接下来的七十二小时，整个公司进入了炼狱模式。办公室的灯再没关过，外卖盒堆成了小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速溶咖啡、尼古丁和绝望混合的馊味。秦天像个暴君，把所有人的精力榨成了汁，全泼进了“聆听者”这个项目里。
风暴中心，是王小虎那间不足五平米的剪辑室。
他已经把自己焊在椅子上超过三十个小时，双眼红得像兔子，胡子拉碴，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濒临腐烂的气息。屏幕上，是张国栋和皮埃尔那段两个多小时的原始素材，他看得快吐了。
他试过，用恢弘的交响乐，快切，突出科技改变命运的史诗感。剪完一看，像CCTV感动中国年度人物颁奖，假得他自己都想扇自己一巴掌。
他又换路子，用温柔的钢琴曲，加柔光，强调温情守候。结果更糟，像朋友圈里卖保险的心灵鸡汤，把一段四十年的约定，搞得跟打折促销一样廉价。
每一次尝试，都像是在糟蹋一件艺术品。
“不对！妈的，味道不对！”王小虎一把薅住自己油腻的头发，差点把头皮扯下来。他把刚渲染好的版本整个拖进回收站，狠狠点了清空。“我们那天在现场，隔着屏幕都想哭！那种感觉呢？被时间糊一脸的感觉呢？现在这玩意儿是什么？是糖水加味精！”
秦天端着两杯泥石流一样的浓缩咖啡进来，把一杯怼到他手边。他没看屏幕，就那么站着，房间里只有主机风扇垂死的嗡鸣。
“小虎，”秦天开口，嗓子哑得像砂纸，“忘了那些花里胡哨的技巧。”
王小虎抬起一双布满血丝的眼，一脸“**在说屁话”的表情。
“那天，最戳我们的是什么？”秦天问。
王小虎愣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是真。”
“对。”秦天说，“是张工说话时，控制不住发抖的手；是皮埃尔听到那句中文时，眼睛里‘轰’一下亮起来的光；是他们俩聊起孙子时，那种傻子一样的笑。这些玩意儿，比任何配乐、任何特效都厉害。”
“把那些转场特效都给我删了。把背景音乐关了。就听他们说话。”秦天盯着王小虎的眼睛，像在下命令，“我不要观众看故事，我要他们隔着屏幕，被四十年扇一个耳光。”
秦天的话，像一道闪电，直接劈开了王小虎脑子里的混沌。
他猛地一拍大腿，懂了。
他删掉了时间线上所有花里胡哨的东西，只留下最简单的分屏画面，保留了那些网络延迟的卡顿、尴尬的沉默，甚至是呼吸声。因为这些“瑕疵”，才是真实的骨血。
最终，一个三分钟的视频诞生了。没片头，没logo，第一个镜头就是张国栋那张紧张到扭曲的脸。标题，秦天只用了五个字：《四十年的回声》。
周五下午四点，视频被悄无声息地丢上了云顶科技的官方账号，像往太平洋里扔了块小石子。
……
同一时间，林舟正坐在一家咖啡馆里，假装自己是个没事干的废人。
自从被苏沐橙从车上“请”下去，他就被彻底踢出了局。他没脸联系秦天，更不想去打扰苏沐橙。他像个在考场外等孩子高考的家长，焦虑，又无能为力。
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刷到了那条视频。
插上耳机，点开。
当张国栋那句带着颤音的“皮埃尔……是你吗？”响起时，林舟的后背下意识地绷紧了。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剩下这段跨越了山海的对话。
视频不长，却刀刀见血。看到最后，皮埃尔在普罗旺斯的花田里笑着说“它也等了你四十年”时，林舟一个没忍住，眼眶直接热了。
他退出来，刷新评论区。
十几分钟，评论区炸了。
“草，一个大老爷们在工位上没绷住，旁边的实习生问我眼睛怎么进砖头了。”“这他妈才叫科技的温度！不是一堆冰冷的参数！”“已下单，不为别的，就为了让我那个远在加拿大的姥姥，能跟我妈好好吵一架。”“求你们别把这做成广告，不然我感觉我在为艺术品付费！”
转发和点赞的数据像心电图失控一样往上飙。无数普通人，被这个笨拙的故事打穿了心防，自发地成了传教士。
林舟的嘴角，终于勾起一丝苦笑。秦天这小子，赌对了。
然而，就在他准备关掉页面的时候，一条被顶上来的大V评论，像根针，狠狠扎进了他眼睛里。
ID是“K-Man”，圈内有名的毒舌，以“绝对理性”为招牌，恰烂钱为生。
文章标题就很阴阳怪气：《一场情怀的豪赌，与一次傲慢的定价》。
开头，他把这个故事夸上了天，什么“人文之光”、“科技圈的清流”，就差说自己看哭了。
但笔锋一转，獠牙毕露。
“……在为这份跨国友谊感动落泪之后，作为一个理性的观察者，我必须泼一盆冷水。第一，‘聆听者’高达2999的售价，目标用户到底是谁？是被时代抛弃的老人，还是满世界飞的商务精英？如果是前者，这价格是不是一种‘情怀税’？如果是后者，这种慢悠悠的故事，真的能打动一秒钟几十万上下的他们吗？”
“第二，感动是廉价的，买单是清醒的。这波营销，对产品的性能、续航、降噪，避而不谈，这是否是对消费者的不负责任？我们到底是在为一个好故事买单，还是为一个好产品付费？”
“最后，我欣赏云顶科技的情怀，但我更担心，这份独一无二的情怀，会成为‘聆听者’走向市场的最大绊脚石。毕竟，童话故事，是无法量产的。”
文章的结尾，K-Man下了结论：“我们为好故事鼓掌，但我的钱包选择为好产品投票。”
林舟一字一句地读完，后背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他甚至能闻到这篇稿子背后，那股熟悉的，属于苏沐橙的，冷冽的香水味。
太狠了。
这篇评论，姿态低到了尘埃里，满口都是“为你好”、“我理性分析”，却精准地绕开了故事的感性力量，用价格、市场、性价比这些最现实的刀子，在你最柔软的地方反复捅。
它在所有被感动的人心里，种下了一根怀疑的刺：这东西很好，很感人，但……我是不是被当韭菜了？
林舟立刻拨通了秦天的电话。
那头是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
“秦天！”林舟吼道，“看微博！K-Man！”
电话那头的狂欢戛然而止，几秒后，秦天压着怒火的声音传来，平静得可怕：“我看到了。”
林舟能想象出，天启那群人，就像一群刚打赢胜仗的士兵，在开香槟庆祝时，被一颗来自暗处的子弹，精准地打穿了心脏。
“苏沐橙开枪了。”林舟说，“她没碰你的故事，她在杀你的用户。她在告诉所有人，你们的感动，一文不值。”
“我知道。”秦天的声音冷得像冰，“他们这一枪，正中靶心。”
是的，靶心。天启能用故事感动世界，却无法回答关于价格的拷问。
战争，以一种最体面的方式，开始了。苏沐橙没有弄脏一根手指，却成功地在天启的庆功宴上，引爆了一颗炸弹。而炸开的裂口，只会越来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