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二十七年冬,紫禁城落了头一场雪。铅灰色的天空下,靖王府的琉璃瓦覆着薄冰,
檐角铜铃在朔风中发出清泠而寂寥的声响,如同深宅里无数个被辜负的魂灵,在无声地泣诉。
彼时,苏婉音正跪在王府偏院的积雪里,额头抵着冰冷的青石板,
听着主院方向隐约传来的丝竹声与欢笑声。那是她的夫君,靖王萧玦,
为他心尖上的侧妃柳如烟庆贺生辰。而她,靖王府的正妃,却因“冲撞”了柳侧妃,
被罚跪在此,已近三个时辰。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可比起心口的寒意,这算不得什么。
她想起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雪天,她尚是名满京华的苏相嫡女,
在慈恩寺偶遇了彼时还是皇子的萧玦。他雪中持伞,白衣胜雪,
眸光温柔地落在她冻得通红的脸上,问:“苏**可是迷路了?”那时的心动,
像极了雪地里悄然绽放的红梅,以为是一世的暖,却原来,只是一场绚烂而短暂的错觉。
1锦帐寒,朱门深苏婉音嫁入靖王府,是圣恩,亦是她此生悲剧的开端。她的父亲,
前户部尚书苏文谦,因牵涉一桩旧案被贬谪,苏家一时倾覆。是萧玦,在她最困顿之时,
向皇帝求旨,娶了她为正妃。她曾以为,这是他的情意,是他对当年慈恩寺相遇的念念不忘。
新婚之夜,红烛高烧,喜帐低垂。她坐在铺满花生桂圆的喜床上,指尖冰凉,等了一夜,
等到烛泪成灰,等来的却是侍婢小心翼翼的禀报:“王爷……宿在了柳侧妃院里。”柳如烟,
萧玦的青梅竹马,侍郎柳洪之女。因家世不如苏婉音,只能屈居侧妃之位,
却牢牢占据着萧玦的心。此后的日子,便是无休止的冷落与难堪。萧玦待她,客气而疏离,
仿佛她只是王府里一个尊贵却多余的摆设。他的温柔、他的笑意,甚至他偶尔的蹙眉与担忧,
都只给柳如烟一人。柳如烟极善经营,面上对她恭敬有加,转头便能在萧玦面前,
以柔柔弱弱的语气,不着痕迹地种下对她的猜忌与不满。“王爷,姐姐今日瞧我的眼神,
似是有些不悦,莫不是如烟哪里做得不好,惹姐姐生气了?”“姐姐博览群书,如烟愚钝,
怕是跟不上姐姐的见识,让王爷见笑了。”“姐姐身子骨弱,
许是瞧不惯如烟这蹦蹦跳跳的性子,王爷可莫要怪姐姐。”句句似维护,字字皆诛心。
萧玦本就对苏婉音心存芥蒂——她是罪臣之女,若非为了堵住悠悠众口,
他未必会娶她——听了柳如烟的话,更是觉得苏婉音恃才傲物,心胸狭隘,配不上他的青眼。
一次家宴,苏婉音为萧玦布菜,不慎将一筷玉笋掉落在他的锦袍上。柳如烟立刻起身,
拿出帕子欲替他擦拭,口中却道:“姐姐也不是故意的,王爷别恼。
只是姐姐近日似乎总是心不在焉,可是府中事务太过繁杂,累着了?王爷日理万机,
姐姐也该多顾着些王爷的身子,莫要因了旁的事分了心神。”旁的事?苏婉音知道,
柳如烟指的是她近日为父亲抄写辩解的文书,常常熬到深夜。萧玦果然沉了脸,
挥开柳如烟的手,却也没看苏婉音一眼,只冷冷道:“王妃连布菜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成何体统?下去吧,不必在此伺候了。”苏婉音握着筷子的手微微颤抖,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她想解释,想告诉她深夜不眠是为了什么,想质问他为何从不肯信她一次。
可看着他眼中对柳如烟的纵容与对自己的厌弃,所有的话都化作了喉头的腥甜,
最终只化作一句低哑的:“是,王爷。”她转身离开,身后是柳如烟柔声道:“王爷莫气,
姐姐许是真的累了……”和萧玦缓和下来的回应:“罢了,她一向如此。”每一次的误解,
每一次的偏袒,都像一把钝刀,在她心上反复切割。她渐渐明白,这朱门深处,
从来就没有她的位置。她的夫君,她曾倾心相待的男人,心里从未有过她的一席之地。
2药石苦,情意绝苏婉音的身子,在日复一日的忧思与冷遇中,渐渐垮了下去。
起初只是咳嗽,后来便常常低烧不退。她的贴身侍婢墨书急得不行,想请太医,
却被苏婉音拦住了。“不必了,”她靠在窗边,看着院中日渐凋零的海棠,
声音轻得像一缕烟,“王爷……怕是没空管我。”果然,她病了半月,
萧玦未曾踏足她的“汀兰院”一步。倒是柳如烟,带着上好的药材和补品来了两次,
每次都坐不了多久,便会“无意”中提起萧玦今日又赏了她什么,或是两人去了哪里游玩。
“姐姐可要好好将养身子,”柳如烟状似关切地替她拢了拢被角,
“王爷还等着姐姐身子好了,主持中馈呢。只是……如烟瞧着姐姐这病恹恹的样子,
倒真叫人担心。前几日王爷还说,姐姐若是再不好,便要请个厉害的大夫来瞧瞧,
只是王爷这些日子忙得很,怕是早忘了。”苏婉音闭了闭眼,不想再听。她知道,
柳如烟是来炫耀的,也是来提醒她,她在萧玦心中,连“被忘记”都如此理所当然。
直到有一日,她咳得厉害,竟咳出了血。墨书吓得魂飞魄散,再也顾不上许多,
偷偷跑出王府,求了苏府从前的旧部,才请来了一位老医官。老医官诊脉后,面色凝重,
对墨书道:“你家**这是忧思过度,郁结于心,又染了风寒,迟迟不愈,已是伤了根本。
若再不好生将养,怕是……”墨书哭着回来,将话转述给苏婉音。苏婉音却异常平静,
只是轻轻抚摸着腕上那只萧玦大婚时所赐的、早已失去温度的玉镯,低声道:“罢了,
生死有命。”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嘈杂。柳如烟身边的大丫鬟急匆匆跑进来,
见到苏婉音病容憔悴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轻蔑,口中却道:“王妃娘娘,不好了!
柳侧妃她……她小产了!王爷正大发雷霆,说是……说是您给侧妃的安胎药里动了手脚!
”苏婉音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你说什么?我何时给她送过安胎药?”“怎么没有?
”那丫鬟拔高了声音,“昨日您身边的墨书姑娘,不是给侧妃送了一盅您亲手炖的燕窝吗?
侧妃喝了没多久就腹痛不止,如今孩子都没了!王爷让您立刻去‘晚晴轩’问话!
”“我没有!”苏婉音挣扎着想起身,却浑身无力,“墨书,你说,你昨日送的是什么?
”墨书吓得脸色惨白:“奴婢……奴婢昨日是送了一盅冰糖雪梨去,
是看侧妃近来有些咳嗽……”“哼,冰糖雪梨?谁知道里面加了什么!”那丫鬟冷笑道,
“王爷已经在气头上了,王妃娘娘还是快些去吧,免得惹王爷更生气!”生气!
”苏婉音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知道,这是柳如烟的又一次陷害。而萧玦,必定会信。
当她被人半扶半架着来到晚晴轩时,看到的是萧玦抱着面色苍白、泪流满面的柳如烟,
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滔天怒火与心疼。“苏婉音!”萧玦猛地抬头,目光如刀,剜在她身上,
“你好狠的心!如烟有了身孕,你便容不下她了吗?那是我的第一个孩子!你怎能如此歹毒,
对一个未出世的孩子下手!”柳如烟在他怀里哭得更凶:“王爷,
你别这样说姐姐……姐姐许是无心的……都怪我,不该吃姐姐送来的东西……”“无心?
”萧玦怒极反笑,“她苏婉音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吗?自她进府以来,
何时给过你好脸色?如今见你有了我的孩子,便心生嫉妒,下此毒手!”他指着苏婉音,
声音因愤怒而颤抖:“苏婉音,我真是瞎了眼,当初为何要娶你这个毒妇!你父亲是罪臣,
你也是蛇蝎心肠!我告诉你,从今日起,你就给我滚去王府最偏僻的‘寒云阁’,
没有我的命令,永世不得出来!若不是看在你苏家尚有几分薄面,我今日便要休了你,
让你滚出这王府!”苏婉音看着他,看着他怀中那只“小白兔”得意的眼神,
看着他眼中对自己彻骨的厌恶与憎恨,忽然觉得很累,很累。所有的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不信她,从来都不信。她缓缓跪下,对着萧玦,
也对着地上那片象征着无辜生命逝去的血色,磕了一个头。额头触地,冰冷刺骨。
“王爷息怒,”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有一丝波澜,“臣妾……无话可说。”无话可说,
因为多说无益。萧玦见她如此“承认”,更是怒火中烧,拂袖而去,
只留下一句冰冷的:“带走!”苏婉音被两个粗使婆子架着,
离开了这座她曾以为是家的王府主院,走向那座真正的冷宫——寒云阁。
寒云阁位于王府最西北角,常年不见阳光,四处漏风,蛛网遍布。里面只有一张破旧的木床,
一张缺了角的桌子,和一把摇摇晃晃的椅子。墨书扶着她坐下,看着这凄凉景象,
忍不住哭了起来:“**,您受苦了……都是奴婢没用,没能保护好您……”苏婉音摇摇头,
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那一方狭小的天空。那里,连一只飞鸟都没有。她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
上面是她咳血时留下的痕迹,早已干涸,如同她早已死去的情意。“墨书,”她轻声道,
“去帮我做件事。”3寒云烬,旧梦殇寒云阁的日子,是真正的与世隔绝。没有炭火,
没有暖被,甚至连一日三餐,都是由下人随意送来的残羹冷炙。
苏婉音的病体在这样的环境下,雪上加霜。她常常咳得喘不过气,夜里冻得瑟瑟发抖,
却无人问津。柳如烟偶尔会“善心大发”,派丫鬟送来一些“赏赐”,无非是些破旧的衣物,
或是快馊掉的食物,美其名曰“探望姐姐”,实则是来看看她有没有冻死饿死。萧玦,
再也没有出现过。苏婉音的心,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折磨中,彻底冷了下去。她不再期待,
不再幻想,甚至不再感到痛苦。哀莫大于心死,大概就是如此。她开始做一些奇怪的梦。
梦里回到了慈恩寺的雪天,萧玦对她微笑;梦里回到了苏府的花园,
父亲教她读书写字;梦里回到了新婚之夜,她穿着嫁衣,满怀憧憬地等待……可梦醒之后,
只有寒云阁的冰冷和死寂。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弥留之际,她让墨书取来纸笔。
她想给萧玦写封信,不是为了辩解,也不是为了求饶,只是想把那些藏在心底多年的话,
说出来,哪怕他永远不会看到。“萧玦,”她提笔,指尖因虚弱而颤抖,“初见时,
你雪中持伞,曾是我毕生所念。嫁与你,我以为是良缘,却不知是错付。你心有所属,
我不该强求。只是,我从未害过任何人,包括你和她的孩子。信与不信,于我,已不重要。
”“我父虽被贬,然一生清正,从未贪墨。望你……若有一日,能念及夫妻一场,
为他洗刷冤屈。”“此生缘浅,情深不寿。若有来生,苏婉音……不愿再遇萧玦。”信写完,
她将它折好,交给墨书:“若我……去了,你想办法,将这封信,交给我父亲当年的门生,
或是……烧了吧。莫要让他知道。”墨书含泪点头。几日后,寒云阁意外失火。火势并不大,
许是冬日干燥,又或许是哪个不长眼的下人丢弃的火星引燃了破旧的帷幔。
但对于油尽灯枯的苏婉音来说,这场火,足够了。墨书被派去浣衣局干活,
等她闻讯赶回来时,寒云阁已是一片焦黑。她疯了一样冲进去,
只找到了一具烧得无法辨认的遗体,和那封被烧去一角、却依旧能看清字迹的信。
消息传到主院时,柳如烟正依偎在萧玦怀里,听他讲着边关的趣事。当听到“寒云阁走水,
王妃娘娘……薨了”时,柳如烟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随即“惊讶”地捂住了嘴:“什么?姐姐她……怎么会这样?”萧玦手中的茶杯猛地一顿,
茶水溅出,烫到了手,他却浑然不觉。苏婉音……死了?那个总是安静地站在角落,
眼神里带着淡淡疏离的女子,那个他从未正眼看过,甚至厌弃过的王妃,死了?
他心中竟莫名地涌起一股空落落的感觉,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随着那把火,
一同化为了灰烬。“王爷,您怎么了?”柳如烟担忧地看着他。萧玦摇摇头,
将那丝异样压下,只淡淡道:“死了也好,省得看着碍眼。”话虽如此,可接下来的几日,
他却总是心神不宁。他会在处理公务时,
忽然想起苏婉音那双总是带着清冷的眼睛;会在路过汀兰院时,下意识地停下脚步,
却只看到紧锁的院门;甚至会在深夜梦回时,看到她跪在雪地里,苍白着脸,
对他说:“王爷,我没有……”他甩甩头,觉得一定是自己太累了。那个毒妇,死有余辜,
他何必为她心烦。柳如烟见他如此,心中窃喜,面上却愈发温柔体贴,
试图填补苏婉音留下的那点微不足道的空缺。然而,有些东西,失去了才知道存在过。
4蛛丝现,悔意生苏婉音“死”后月余,萧玦在整理书房时,
无意间翻到了一个落满灰尘的木匣。那是苏婉音嫁过来时,带来的嫁妆之一,他从未打开过。
鬼使神差地,他打开了木匣。里面没有什么值钱的珠宝,只有几卷旧书,一叠字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