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天。直到这张意外到来的B超单,和医院走廊里那锥心刺骨的一幕。
电梯“叮”的一声脆响,将安柠从冰冷的回忆中狠狠拽回现实。金属门滑开,外面嘈杂的人声和光亮涌了进来。她用力眨掉眼底最后一点水汽,挺直脊背,像一个即将踏上战场的士兵,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麻木,迈步走了出去。
回到那间如同精美坟墓的顶层公寓,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华灯初上,流光溢彩,却丝毫照不进她心底的荒芜。她像一抹游魂,在空旷得能听到回声的客厅里踱步。那张被她攥得皱巴巴的B超单,此刻静静躺在冰冷的黑色大理石茶几上,像一枚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窗外的霓虹渐次亮起,将夜空染成暧昧的紫红色。指针缓慢而固执地滑向十一点。就在安柠几乎以为霍聿深今晚不会出现时,门口传来了指纹锁开启的细微电子音。
咔哒。
门开了。
霍聿深高大的身影裹挟着一身室外的寒气走了进来。他随手脱下昂贵的羊绒大衣,搭在玄关的衣帽架上,动作流畅而优雅,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他甚至没有第一时间看向客厅里的安柠,仿佛她只是房间里一件早已看惯的摆设。
安柠的心脏骤然缩紧,又被一种孤注一掷的冲动攫住。她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白痕。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异常清晰地在空旷的房间里响起:
“霍先生。”
霍聿深解着袖扣的动作微微一顿,终于抬眼看她。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安柠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气,指尖指向茶几上那张单薄的纸,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拔高:“我……怀孕了。”她顿了顿,几乎是屏息等待着,小心翼翼地补充了一句,带着连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卑微希冀,“……刚五周。”
说完最后一个字,她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只能死死地盯着他,像一个等待最终宣判的囚徒。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霍聿深的目光,终于从她脸上,缓缓移到了那张皱巴巴的B超单上。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讶,没有喜悦,没有愤怒,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没有。那张俊美得如同雕塑的脸上,只有一片深沉的、令人心悸的冰冷。
几秒钟死一般的沉寂。
然后,他像是终于处理完一个无关紧要的信息,极其随意地、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地,收回了目光。他慢条斯理地将解开的袖扣重新扣好,动作一丝不苟。
接着,他迈开长腿,朝着卧室的方向走去,仿佛刚才安柠说的只是一句“今天天气不错”。
就在他即将擦过安柠身边,推开卧室门的瞬间,他才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脚步顿住。
安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没有回头,只是侧过脸,线条冷硬的下颌对着她。他的声音低沉平稳,毫无波澜,却像淬了寒冰的利刃,精准无比地刺穿了她最后一丝侥幸:
“安柠。”
他叫她的名字,如同叫一个物件。
“明天上午九点,司机会送你去康和妇产。”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得像在安排一场无关紧要的会议,“王医生会处理干净。”
处理干净。
这四个字,轻飘飘地落下,砸在安柠心上,却重逾千斤,砸得她眼前发黑,耳膜嗡嗡作响。
“还有,”霍聿深终于微微侧过身,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落在她瞬间褪尽血色的脸上。他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别用孩子来恶心我。”
“砰。”
卧室的门被轻轻关上,隔绝了他冷漠的背影,也彻底隔绝了安柠世界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亮。
恶心?
他说……恶心?
安柠像一尊被瞬间抽走了所有骨头的泥塑,软软地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将喉咙深处涌上的那股腥甜和几乎冲破胸膛的悲鸣死死堵住,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而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起来。眼泪终于决堤,汹涌而出,无声地浸湿了昂贵的地毯。
原来,她五年的存在,她小心翼翼藏起的那点可怜的真心,她肚子里这个意外到来的、流淌着他一半血脉的小生命,在他眼里,都只配得上“恶心”二字。
为姜晚晚腹中那个孩子保驾护航的霍聿深,和此刻冷冰冰命令她去“处理干净”的霍聿深,在她脑海中疯狂撕扯。巨大的荒谬感和尖锐的痛楚几乎要将她撕裂。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掐破了皮肉,渗出血丝,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心底深处,那个名为“安柠”的、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在“恶心”这两个字落下时,终于彻底死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悬崖绝境后的、玉石俱焚般的冰冷清醒。
地板冰冷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渗入骨髓。安柠蜷缩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的颤抖才渐渐平息。眼泪流干了,只剩下眼眶**辣的刺痛。
她扶着冰冷的茶几边缘,一点点撑起自己虚脱的身体。目光落在卧室紧闭的门上,那里一片死寂。他大概早已入睡,或许还带着对姜晚晚腹中那个期待已久的孩子的满足。她的痛苦,她的绝望,她的孩子……于他,不过是一句轻描淡写的“处理干净”,是扰人清梦的尘埃。
安柠慢慢走到那张刺眼的B超单前,将它捡了起来。指尖拂过上面那个模糊的小点,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痛楚。然后,她面无表情地,一下,又一下,将它撕得粉碎。细小的纸屑如同雪花,无声地飘落在昂贵的地毯上。
她没有再看那扇门一眼,转身走进了客房。
这一夜,她睁着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繁复的水晶吊灯。窗外城市的霓虹彻夜不息,光影在她脸上无声流转,映照出一片荒芜的死寂。过往五年如同褪色的默片,在脑海中一帧帧飞速掠过,最后定格在医院走廊里,霍聿深护着姜晚晚时那不经意流露的、她从未得到过的温柔。
最后一丝留恋和犹豫,在漫长的黑暗里彻底燃成了灰烬。
天光微熹时,安柠悄无声息地起身。她没有开灯,像一个熟练的幽灵,在偌大的公寓里快速穿梭。她只拿走了几件最简单的换洗衣物,一个用了多年的旧钱包,里面装着那张属于她自己的、余额少得可怜的银行卡,还有一张她和弟弟安澈的合影。霍聿深给她的所有卡、珠宝、华服,她一样都没碰。
她像一个清理犯罪现场的杀手,抹去自己最后一点痕迹。最后,她站在玄关,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囚禁了她五年青春的金丝牢笼,眼神平静无波,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轻轻带上厚重的门,锁舌咔哒一声轻响,如同一个时代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