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时间，晚上十点。
公寓的窗外，是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车流如金色的河，奔流不息。但这一切繁华，都与林薇无关。她的世界，被压缩在了这块二十七英寸的电脑屏幕前。
她已经在这里，纹丝不动地坐了整整五个小时。
桌角，那碗她傍晚时泡下的海鲜味方便面，早已凉透。面条吸干了汤汁，膨胀、粘连，最后坨成了一块苍白而又僵硬的面饼，像她此刻沉入谷底的心情。她一口都没动。
她唯一的动作，就是每隔几分钟，便机械地移动鼠标，点击刷新网页上的航班信息。
CA982，波士顿至北京。
屏幕上，那一行冰冷的字符，是她与顾明之间最后的、脆弱的连接。
“预计抵达时间21:05”，这个数字，先是变成了“延误至21:40”，然后是“22:15”。现在，它干脆变成了一行更令人心悸的红色小字：“航班状态异常，请关注后续更新”。
每一次刷新，都像是在亲手将自己的心，往更深的冰水里再按下一寸。
手机安静得像一块黑色的石头。
顾明没有发来任何消息。没有报平安的微信，没有登机前的随手一拍，甚至没有一个简单的表情符号。
这不正常。
这太不正常了。以他的性格，哪怕手机只剩下百分之一的电，他也会在关机前发来一句“等我”。
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如同藤蔓，开始从林薇的心底疯狂滋生，紧紧缠绕住她的心脏，让她喘不过气。
她颤抖着手，点开了他们那个小圈子里，留学生最常用的一个网络论坛。或许，有人知道机场发生了什么。
页面刷新。
下一秒，一个用最大号字体、加粗、标红的标题，像一记凶狠的重拳，悍然砸进了她的视野——
《惊爆！哈佛大学中国籍天才博士顾某，疑因窃取商业机密及违反出口管制法，于波士顿洛根机场被FBI当场逮捕！》
林薇的脑袋，嗡的一声，仿佛有一枚炸弹在颅内引爆。整个世界瞬间褪去了所有色彩，只剩下黑与白。
她几乎是凭借本能，点开了那个帖子。
鼠标指针在屏幕上划出一道不受控制的、歪歪扭扭的轨迹。
帖子里，有一张照片。
照片的像素很低，画面昏暗，角度倾斜，明显是远距离**的。
但林薇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个人，是顾明。
他背着那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已经有些褪色的黑色双肩包，双手被反剪在身后，一个高大魁梧的白人男子正用一种不容反抗的姿态，押着他穿过人群。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那身形，那件他最常穿的连帽衫，林薇绝不会认错。
照片下方，是如潮水般涌来的、密密麻麻的评论。
“我就说嘛，这种级别的技术突破，怎么可能是他一个中国人搞出来的。原来是偷的。”
“真是学术界的耻辱！丢人丢到国外去了！”
“呵呵，‘天才’？怕不是‘间谍’吧？建议严查！”
“这种人就该在联邦监狱里把牢底坐穿！别再放回中国祸害人了！”
还有更多、更不堪入目的污言秽语，夹杂着最恶毒的种族歧视和人身攻击，像一群闻到血腥味的苍蝇，嗡嗡作响。
林薇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她像是被扔进了一个真空的玻璃罩里，拼命地张着嘴，却吸不进一丝空气。胸口闷得发疼。
她不相信。
她一个字，一个标点符号，都不相信。
顾明的骄傲，顾明的才华，顾明那股为了热爱可以燃烧一切的赤诚，她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清楚。
她猛地抓起手机，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疯狂地拨打那个已经刻在骨子里的号码。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Sorry,thesubscriberyoudialedispoweredoff……”
一遍，两遍，十遍。
听筒里传来的，永远都是那句冰冷的、不带任何人类感情的中英文女声。那声音，此刻听来，是世界上最绝望的宣判。
她切换到微信，开始疯狂地给他发消息。
“顾明，你看到论坛上的新闻了吗？”
“那不是真的，对不对？你告诉我那不是真的！”
“你回我一下好不好？求你了，顾明，你快回我啊！”
每一条消息发送出去，都如同石子投入了深不见底的大海。只有一个红色的感叹号，在无声地嘲讽着她的徒劳。
她的眼泪，终于再也无法抑制，决堤而出。大颗大颗地，滚烫地，砸在冰冷的键盘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她想放声大哭，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只能从齿缝间挤出野兽般压抑的、呜呜的悲鸣。
就在她即将被绝望彻底吞噬的瞬间。
叮铃铃——
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
林薇像一个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几乎是弹射而起，看都没看号码，就划开了接听键。
“喂？！顾明？！”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吸声，然后，是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焦急得已经变了调。
“是……是薇薇吗？孩子，我是顾明他妈妈。”
林薇的心，猛地一揪，疼得她蜷缩起来。
“阿……阿姨……”
“薇薇啊！”电话那头的声音瞬间带上了哭腔，“新闻上，网上说的那些……是不是真的啊？小明他……他是不是真的被……被抓起来了？”
“给他打电话，一直都打不通！我们都快急死了！”
林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能说什么？说“我也不知道”？说“我也联系不上他”？
不，不能。她无法想象，这句话会给电话那头两位已经濒临崩溃的老人，带来怎样致命的一击。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了全身所有的意志力，强行压下自己声音里的颤抖，让它听起来尽可能的镇定，和平静。
“阿姨，您先别急，您听我说。”
“新闻上那些都是瞎写的，为了博眼球什么都敢编。可能就是个小误会，问话呢，很快就出来了。”
“顾明他没事的，您和叔叔千万要放宽心，别自己吓自己。”
“我……我这边有同学就在波士顿，我马上就联系他们去机场和警察局问清楚情况！一有消息，我立刻就给您回电话！”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这个谎。
她只是出于一种本能，一种最原始的本能，想要先为顾明，守护住他最在乎的家人。她不是在撒谎，她是在为两个摇摇欲坠的老人，强行撑起一片天。
电话那头，顾明的妈妈还在断断续续地哭。
“好好一个孩子，马上就要回家了，怎么会出这种事啊……”
“他爸他爸一着急，老毛病又犯了，心脏疼得厉害……”
林薇的心，像被一只淬了冰的铁手，狠狠地攥住了，攥得她连呼吸都感到疼痛。
又安慰了许久，她才挂断了电话。
在结束通话的瞬间，她所有的伪装和坚强，轰然倒塌。
她再也撑不住了。
她趴在冰冷的桌子上，将脸埋在自己的臂弯里，终于放声大哭。那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委屈、恐惧、愤怒，和无边无际的无助。
她哭了很久，很久。
直到眼泪流干，喉咙沙哑，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缓缓地抬起头，从电脑黑色的屏幕倒影里，看到了自己那张苍白又憔ें悴的脸，眼睛红肿得像两颗熟透的桃子。
哭，没有用。
她对自己说。
眼泪，是这个世界上，最软弱，也最无用的东西。
她重新坐直了身体。
她打开了电脑的邮箱。
她想起了很久以前，顾明曾经对她说过的一句话。那时候他们正热恋，男孩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她说：“我所有的研究思路，所有的实验数据备份，甚至每一次的灵感迸发，我都会写在邮件里，加密，然后发给你一份。你就当……就当这是我的数字日记吧。”
林薇点开了那个专门为他建立的文件夹。
《顾明的数字日记》。
里面，静静地躺着上千封来自“G.M.”的邮件，按照日期，整整齐齐。
她又打开了微信。那长达数万条的聊天记录里，有他们对未来的憧憬，有他深夜里因为一个技术难题无法解决而辗转反侧时，发来的那些长长的、充满了思考与**的语音。
这些，曾经是他们爱情最甜蜜的见证。
而此刻——
这些，全都是证据！
林薇伸出手，擦干了脸颊上最后一滴泪痕。
她的眼神，变了。
那其中的惊慌、恐惧与无助，如同退潮般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寒铁般的坚定与决绝。
她不是一个人。
她要替他，打赢这场战争。
她深吸一口气，移动鼠标，点开了文件夹里的第一封邮件，创建时间是，五年前。
她的战场，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