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在谢明臻被那碗苦药熏醒的同时,皇城另一端,紫禁城深处,御书房内弥漫着龙涎香也压不住的沉闷。
裴彦之端坐在下首的紫檀木圈椅上,背脊挺得笔直,如同他手中那柄从不离身的玄铁长剑。他微微垂着眼睑,修长的手指正捏着一份奏折的边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奏折封皮上,“弹劾兵部尚书谢崇山贪墨军饷”一行字,墨迹淋漓,带着扑面而来的血腥气。
案后,身着明黄常服的皇帝,年约五旬,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眼底深处偶尔掠过的一丝疲惫。他端起手边的青玉茶盏,轻轻吹开浮沫,啜饮一口,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裴爱卿,谢家这案子,你督管三法司,查得如何了?这折子上所奏,侵吞军饷,数额巨大,证据……似乎确凿啊。”
侍立在一旁的小太监垂着头,大气不敢出,只觉得御书房里的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压得人喘不过气。这位裴大人,年纪轻轻便位极人臣,执掌锦衣卫与刑部,手段狠辣,心思莫测,是朝野上下人人畏惧的活阎王。此刻他面无表情,更是让人心头发毛。
小太监眼观鼻鼻观心,等待着裴阎王那冰冷无情的裁决。按照裴大人一贯的作风,谢家这次,怕是……
裴彦之缓缓抬起了眼。
那双眼,深邃如同寒潭古井,此刻却翻涌着惊涛骇浪,足以将任何敢于窥视的灵魂瞬间撕碎。前世的一幕幕在他脑海中疯狂闪回:
金銮殿上,他亲手呈上那份最终将谢家钉死在耻辱柱上的“铁证”,言辞冰冷,条理清晰,字字句句都是催命符。
谢家满门抄斩的圣旨下达时,他站在宫墙的阴影里,听着远处传来的绝望哭嚎,心中却诡异地升起一丝尘埃落定的快意——谢家倒了,那些觊觎谢明臻的、想要利用她的豺狼虎豹,总该消停了吧?她总能……安全了吧?
然而,现实给了他最残酷、最响亮的耳光!当晚,谢明臻悬梁自尽的消息传来,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捅进他心脏最深处,然后反复搅动!
他像个疯子一样冲到谢家那临时搭建、简陋得可怜的灵堂,一脚踹飞了那薄薄的棺盖。昏暗摇曳的烛光下,她安静地躺在那里,脸色青白,脖颈上那道深紫色的勒痕刺得他双目流血。什么权谋算计,什么朝堂倾轧,什么运筹帷幄,在她冰冷的身体面前,瞬间化为齑粉!
他把她从棺材里抱出来,那么轻,那么凉,像一片枯萎的落叶。他不顾所有人的阻拦、惊骇、唾骂,像个行尸走肉般抱着她,穿过冰冷的街道,回到他的裴府。他就那样抱着她,坐在冰冷的地上,整整三天三夜。感受着怀里的躯体一点点变得僵硬,一点点失去最后的气息。他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她,却只换来更深的绝望。
直到御林军冰冷的箭簇将他包围,箭矢破空的声音撕裂了死寂。他最后看了一眼怀里那张毫无生气的脸,竟觉得一丝解脱。乱箭穿身,剧痛袭来,鲜血浸透了她的素衣,也染红了地上的积雪……他倒下的那一刻,才真正明白:他错了,错得离谱!原来她要的,从来不是谢家满门的性命去祭奠什么,她只是要谢家不倒,要她的父亲安然无恙,要她……能活下去!
呵……他裴彦之,机关算尽,自以为是,却亲手把她推上了绝路!
小太监久等不到回应,小心翼翼地抬眼偷瞄。只见裴大人捏着奏折的手指,指节青白得吓人,手背上甚至暴起了细微的青筋。那眼神……小太监只看了一眼,就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窜上来,吓得他赶紧低下头,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裴大人那眼神,不像是在看奏折,倒像是在看什么不共戴天的生死仇敌,带着一种要将其挫骨扬灰的疯狂恨意!
就在小太监觉得自己快要窒息而亡时,裴彦之终于动了。
他捏着那份重若千钧、沾满前世血腥的奏折,缓缓地,近乎温柔地,移向旁边用来点烟丝的黄铜烛台。跳跃的火焰贪婪地舔舐上纸页的边缘,橘黄色的火苗迅速蔓延,吞噬了那“弹劾”二字,吞噬了“谢崇山”的名字,吞噬了那些精心罗织的罪状。
一股焦糊味在御书房弥漫开来。
“烧了。”裴彦之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海面。
小太监:“???”
他猛地抬头,眼珠子差点瞪出眼眶!烧……烧了?!裴大人说……烧了?!这……这可是弹劾当朝兵部尚书的铁证啊!陛下还在上面等着回话呢!裴大人莫不是……中邪了?!
皇帝端着茶盏的手也顿在半空,眼中闪过一丝极其明显的错愕和深究。他放下茶盏,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钉在裴彦之脸上,试图从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中看出一丝端倪:“裴卿?这是何意?”
裴彦之抬起手,用力揉了揉胀痛的眉心,动作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沧桑?仿佛一瞬间老去了十岁。
“回陛下,”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此折所奏,经臣初步核查,证据链条多有存疑,牵强附会之处甚多。谢尚书乃国之干城,军饷一事,事关重大,牵连甚广,若仅凭此捕风捉影之词便贸然定罪,恐寒了边关将士之心,亦有损朝廷法度威严。臣恳请陛下,容臣彻查,务必水落石出,不枉不纵。”他顿了顿,补充道,“至于这份奏折……其心可诛,留之无益。”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既否定了奏折的可靠性,又抬出了边关将士和朝廷威严的大旗,还暗示了弹劾者居心叵测。
皇帝深深地看了裴彦之许久,眼神变幻莫测。最终,他眼中的锐利缓缓收敛,重新端起茶盏,意味不明地“唔”了一声:“爱卿思虑周全。那此事,就交由你……‘徐徐图之’吧。”
“臣,遵旨。”裴彦之躬身行礼,低垂的眼睑下,是翻腾不息、冰冷彻骨的杀意。徐徐图之?当然要徐徐图之!
谢家要倒,但绝不能倒得那么快,那么彻底!他前世操之过急,酿成大错。这一回,他要像最耐心的猎人,布下最精密的网,将那些真正的毒蛇,一条条揪出来,碾碎!
而最主要的是——
他脑海里浮现出那张鲜活明媚、带着警惕和狡黠的脸。
先把谢明臻骗到手……不,护到手!牢牢地,护在他的羽翼之下!前世欠她的,今生他要十倍、百倍地偿还!至于她愿不愿意……裴彦之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极淡、却势在必得的弧度。由不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