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床榻上那个僵硬的背影,终于有了动静。
陆景昭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大病初愈的虚弱和难以言喻的艰难,一点一点地转过了身。他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嘴唇紧抿着,眼神却不再是之前的憎恨、愤怒或漠视,而是一种混杂了震惊、茫然、羞耻和愧疚。他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姜挽那只被白色细布层层包裹、显得格外脆弱的手腕上。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砂纸堵住,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到了她眼底浓重的乌青,看到了她强撑着的疲惫,也看到了那份平静无波下深藏的忍耐。这一切,都像无声的控诉,狠狠鞭挞着他之前所有的傲慢与敌意。
最终,他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是那双向来桀骜不驯、带着刺的目光,第一次在姜挽面前,彻底失去了锐气,变得狼狈而闪躲,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的探询。
姜挽没有看他。她扶着床柱,慢慢地、有些吃力地站起身。失血和疲惫让她眼前又是一阵发黑,身体晃了晃。守在旁边的丫鬟连忙搀扶住她。
“夫人,您快回去歇着吧!”丫鬟的声音带着哭腔。
姜挽点点头,没有再看任何人,在丫鬟的搀扶下,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向外走去。她的脚步虚浮,背影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唯有挺直的脊背,透着一股无声的韧劲。
当她经过月洞门,即将走出听松院时,一直背对着她如同石雕般的陆沉,终于动了。
他猛地转过身!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未曾褪尽的焦灼,有深沉的愧疚,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要将她此刻虚弱身影刻入骨髓的专注和……怜惜。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苍白的面容,最后死死地落在那只包裹着细布的手腕上
他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喉间一个压抑的滚动。他高大的身躯向前微微倾了倾,似乎想伸出手臂,想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想将她纳入自己坚实的庇护之下。
然而,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她衣袖的前一刻,他的动作再次硬生生地顿住了。他想起了景昭刚醒时的不安,想起了这府邸里无数双眼睛,想起了他们之间那道无形的、由冷漠和交易筑起的高墙……最终,他只是用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深深地、沉沉地凝视了她一眼。那目光里包含了太多太多无法宣之于口的东西:歉意、感激、震撼,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理清的、悄然滋生的情愫。
然后,他强迫自己收回了所有外露的情绪,侧身让开了路,对着搀扶姜挽的丫鬟,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命令道:“送夫人回去,好生照料。用最好的药,缺什么,直接去库房取,不必回我。”
“是,侯爷!”丫鬟连忙应下,搀扶着姜挽,小心翼翼地离开了听松院。
陆沉站在原地,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个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背影,久久未动。听松院里弥漫着药味和一种沉重的安静。床上,陆景昭依旧保持着看向门口的姿势,望着姜挽离去的方向,拳头在锦被下攥得死紧,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
姜挽离开后,陆景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抗拒喝药吃饭,变得异常“听话”,但当丫鬟送来汤药时,他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门口。
几天后,当他能下床走动,第一件事便是避开人,鬼使神差地溜达到姜挽那个偏僻的小院外。他躲在茂密的竹子后面,偷偷望着。
他看见春桃在院子里晾晒衣物,其中一件素色的中衣袖口上,隐隐透出包扎的白色细布轮廓。他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他看见小丫鬟端着药碗从厨房出来,浓郁的药味飘散过来。他记得自己生病时,那药有多苦,而她……也要喝药?是因为照顾他累病的吗?
他还看见姜挽坐在廊下,那只受伤的手腕搁在软垫上,另一只手拿着一卷书,却久久没有翻动一页。阳光落在她苍白的侧脸上,她微微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整个人笼罩在一种淡淡的、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种他看不懂的、深沉的忧伤里。那神情,不像一个养尊处优的侯夫人,倒像……像什么呢?陆景昭说不清,只觉得心口闷闷的,很不舒服。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春桃和小丫鬟压低声音的对话。
小丫鬟:“……夫人这手腕,郎中说怕是要留疤了,都怪小公子当时抓得太狠……”
春桃连忙“嘘”了一声,声音压得更低:“别瞎说!夫人说了,不怪小公子,他那时烧糊涂了……唉,你是不知道,夫人小时候才可怜呢,听说有一次病得快不行了,身边连个递水的人都没有,硬是自己熬过来的……所以她才见不得小公子那样吧……”
声音虽低,却清晰地钻进了陆景昭的耳朵里。
“病得快不行了……身边连个递水的人都没有……”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陆景昭脑海中炸开!
他猛地回想起自己高烧时那种被世界抛弃的恐惧和绝望,想起姜挽那双在痛苦中依旧温柔地注视着他的眼睛,想起她一遍遍说的“娘亲不走”……原来,那不是虚伪的安抚,而是她感同身受的、血淋淋的承诺!她是在用自己承受过的痛苦,来守护他免于同样的绝望!
巨大的震撼和一种迟来的、深切的羞愧感,瞬间将陆景昭淹没。他之前所有的敌意和刁难,此刻都变成了无比尖锐的讽刺,狠狠扎在他自己心上。他想起自己砸碎的玉佩,想起那些刻薄的话语,想起对她所有的轻视……他像个最卑劣的**!
他再也无法躲藏,几乎是踉跄着转身逃离了那片竹林,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脸上**辣的,比高烧时更烫。他一路冲回自己的房间,“砰”地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个被他深深伤害、却在他最需要时倾尽所有温柔、背负着沉重过往的女子。
他明白了,那几夜无微不至的守护,那只伤痕累累的手腕,并非侯夫人的义务,而是一个同样曾被黑暗吞噬过的人,拼尽全力递给他的一盏灯。这盏灯的光,彻底照亮了他之前的狭隘和自私,也灼烧着他从未有过的、沉重的愧疚。
几天后,当墨竹发现那张被揉皱又展开的、写着笨拙“对不住”和歪歪扭扭杏花的宣纸时,那上面,还多了一小片被泪水晕开的模糊墨迹。。
几天后的一个午后,秋阳正好,带着些微暖意。陆景昭的精神似乎好了些,披着外衫,由墨竹扶着,在廊下坐着晒了会儿太阳。他依旧瘦削得厉害,脸色苍白,阳光落在他身上,仿佛能穿透那层薄薄的皮肉。我在卧房里绣着之前没有绣好的花样,手腕一动,伤又隐隐作痛起来。我皱了皱眉。就在这时,春桃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古怪的、混合着兴奋和困惑的表情。
“夫人,”她压低声音,眼神亮晶晶的,朝外面努了努嘴,“小公子……小公子他……”
“他怎么了?”我盖上瓦罐盖子,随口问道。
春桃咽了口唾沫,像是要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小公子刚才在院子里……摘花!”
摘花?我动作一顿。这实在不像陆景昭会做的事。那个一身傲气、恨不得用眼神杀死我的少年郎?
“然后呢?”我看向春桃。
春桃脸上那古怪的表情更明显了,带着点难以置信:“他……他摘了一小枝开得最好的杏花,”她用手比划了一下,“然后……然后他让墨竹拿着,往……往咱们这边来了!”
我没有立刻出去,只是站在堂屋的窗边,透过半开的窗棂,安静地向外望去。
果然,不一会儿,回廊那头出现了陆景昭的身影。他依旧由墨竹搀扶着,脚步虚浮,走得极慢。他微微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看不清神色。
墨竹手里,果然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小枝杏花。那花枝显然是刚折下的,几朵粉白的花苞在深秋的风里微微颤动。
他们走到了堂屋窗外的回廊下。
陆景昭的脚步停住了。
没有抬头,依旧低垂着眼睑,目光落在廊下冰冷的青砖上。阳光勾勒着他清瘦的侧脸轮廓,下颌线绷得有些紧。墨竹看看他,又看看紧闭的屋门,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空气仿佛凝滞了。
过了好一会儿,久到连墨竹都觉得尴尬,想要开口提醒时,陆景昭才像是下定了某种艰难的决心。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病后特有的虚弱,抬起了那只没有扶着墨竹的手,伸向墨竹捧着的杏花。
他的手指修长,指节分明,此刻却微微有些颤抖。他抓住了那枝细嫩的杏花枝条,动作带着一种与他平日气质截然不符的迟疑和笨拙。
然后,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那枝杏花,朝着紧闭的门扉方向,极其别扭地、带着点负气般的力道,往前一递!
那动作生硬得像个提线木偶,仿佛递出去的不是花,而是一块烫手的烙铁。
同时,一个声音响起,干涩、低哑,又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底色,别扭地拧巴在一起,清晰地穿透了窗棂:
“喂…上次说你配不上我爹的话…”
他顿住了,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脸颊在阳光下泛起一层极淡的、不易察觉的薄红。他飞快地吸了口气,猛地别过脸去声音却固执地继续下去,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般的决绝:
“……我收回。”
话音落下,他像是完成了什么艰巨无比的任务,猛地将那枝杏花往墨竹手里一塞,仿佛那花枝瞬间变成了毒蛇,然后,几乎是头也不回地、脚步虚浮的快步离开了。那背影,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欲盖弥彰的仓惶。墨竹捧着手里的杏花,愣在原地,看看主子狼狈的背影,又看看紧闭的厨房门,一脸茫然无措。
挽依旧站在窗边。窗外,陆景昭仓惶逃离的背影早已消失在回廊尽头,但那少年别扭至极递出花枝的模样,和他那句干巴巴的“我收回”,却清晰地烙印在她脑海里。她看着墨竹呆立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推开了房门。
“墨竹。”她声音平静。
墨竹吓了一跳,差点把花扔了,连忙躬身:“夫人!这……这是小公子让、让小的交给您的……”他手忙脚乱地将那枝杏花往前递,仿佛那是什么烫手山芋。
姜挽伸出手,动作自然地接过了那枝花。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柔嫩的花瓣,感受着那微凉的触感和若有似无的清香。她看着那几朵半开的花苞,眼神有些悠远,唇角却微微弯起一个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知道了,你去吧。”她声音温和。
墨竹如蒙大赦,连忙行礼告退,跑得比兔子还快。
姜挽拿着花枝,转身回到温暖的房间。春桃一直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此刻眼睛亮得像探照灯,凑上来,兴奋又好奇地压低声音:“夫人!小公子他……他真的给您送花了?还说什么‘收回’?天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您是怎么做到的呀?照顾他几天,连石头心都能捂热了?”春桃的兴奋里带着由衷的佩服和一丝不解,“不过……夫人,您当时……就不怕吗?小公子那会儿凶得要吃人似的,抓着您的手,都伤成那样了……”春桃的目光落在姜挽那只虽然消肿、但依旧能看到淡淡青紫指痕和结痂伤口的手腕上,眼里满是心疼和后怕。
姜挽将杏花轻轻插在窗台旁一个闲置的粗陶水罐里,注入少许清水。粉白的花朵衬着粗糙的陶壁,竟有种别样的生机。她没有立刻回答春桃的问题,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枝花,眼神有些放空,仿佛透过眼前的新生,看到了某些遥远而灰暗的东西。
过了好一会儿,姜挽才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穿越时光的疲惫和平静,不像是在回答春桃,更像是在对记忆深处的某个画面低语:
“怕?”她轻轻重复了一遍,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手腕上淡淡的伤痕,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被紧攥的灼热感和尖锐的痛楚。“那时候……看着他烧得通红,神志不清地喊‘娘’,死死抓着人不放的样子……”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我看到的,不是定北侯府的小公子。”
春桃困惑地眨了眨眼:“那……看到的是谁?”
姜挽的目光从杏花上移开,落在跳跃的灶火上,火光在她沉静的眸子里明明灭灭。
“看到的……是很多年前,姜家那个偏僻小院里,躺在床上,烧得浑身滚烫,渴得喉咙冒烟,却连一声‘水’都喊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听着门外欢声笑语……却没有任何人推门进来的……我自己。”
春桃脸上的兴奋瞬间凝固了,眼睛倏地睁大,嘴巴微张,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姜挽的语气依旧平静,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深沉的、历经沧桑后的淡漠:“那时候,真冷啊。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没人管我,也没人问我一句。我就那么躺着,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像一块被丢在角落的破抹布。”她微微侧过头,看向春桃,眼神里有一种春桃从未见过的、深切的悲悯,“所以……当景昭抓住我,喊着‘娘亲别走’的时候,我没办法甩开他。”
她最后看向那枝在陶罐中静静绽放的杏花,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照顾他,不是因为我是他继母,也不是为了感化他或者讨好谁。只是……不想让另一个小小的‘我’,再经历一次那样的冰冷和绝望罢了。”
房间里一片寂静
春桃呆呆地看着自家夫人平静的侧脸,眼圈一点点红了。她终于明白,夫人手腕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背后,承受的不仅是皮肉之苦,更是将深埋心底的旧日伤疤重新撕开、用自己的血肉去填补另一个孩子恐惧深渊的巨大勇气和悲悯。那不是侯夫人的责任,而是一个同样从地狱边缘爬回来的人,对另一个坠入深渊的灵魂,伸出的、带着自身血泪的救赎之手。
“夫人……”春桃的声音哽咽了,她猛地低下头,用袖子狠狠擦了擦眼睛,再抬头时,脸上是无比坚定的神色,“奴婢明白了!以后……以后奴婢一定替您守好院子!谁要是再敢说您一句不好,奴婢第一个不答应!”她看着那枝在粗陶罐里显得格外清丽坚韧的杏花,又看看夫人沉静却蕴含着无尽力量的侧影,只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被狠狠触动,又暖又涨。
姜挽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对春桃安抚地笑了笑
那枝被别扭少年递出的杏花,静静地立在窗台旁,在烟火气中绽放着新生的微光,无声地映照着一段源自冰冷绝望、却最终开出了温柔花蕾的救赎之路。
窗外的阳光,似乎也变得更加温暖明亮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