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屿寻光第5章

小说:夏日屿寻光 作者:林韵晗 更新时间:2025-08-04

陈屿手背上那片粉色的创可贴,在短短半天内,成了空港高中无人不知的视觉符号。

它像一个无声的扩音器,将排练室那场冲突的每一个模糊细节无限放大、着色、传播。林夏几乎能感觉到,无论她走到哪里——教室、走廊、开水房,甚至女厕所门口——那些粘稠的目光都如影随形。不再是单一的审视或好奇,而是混杂着各种复杂情绪的探照灯:探究、八卦、羡慕、嫉妒、玩味,以及某些人眼中带着恶意的窃喜。

周敏的声音在女生堆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刻意的、掌握秘密的优越感:“看!我说什么来着?冰山化了,但接得住吗?也不怕冻着!”周围响起一片心照不宣的低笑和附和声。林夏端着水杯,指关节用力到泛白,热水溅在手背上,烫得她微微颤了一下。

罗锐的缺席(他被确诊脚踝韧带轻微撕裂,打了固定在家休息)并未让流言平息,反而给了想象力更多发挥空间——“陈屿下脚那么狠?”“为了林夏,学神也是能拼命的!”这些话如同有毒的藤蔓,悄悄攀爬蔓延。她甚至收到几条匿名短信,内容是截图拼接的贴吧匿名讨论帖,尖酸刻薄地分析她“心机”、“靠音乐装清高”。

教导主任让陈屿写的“深刻认识”,并没有立刻带来公开的处分,但这沉默更像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林夏每次路过教师办公楼,都感觉心提到嗓子眼。

唯一避风港般的琴房,也变得不再宁静。尽管那本昂贵的教材静静躺在谱架上,尽管陈屿依旧准时出现,但那种只有琴声与呼吸声的氛围,消失了。窗外操场上喧嚣传来,门外的脚步声变得清晰而敏感。一次,门被用力推开,几个隔壁楼层的男生装作找地方抽烟,探头探脑,目光落在陈屿的手背和林夏身上,怪笑两声才离开。陈屿眼神冷得像冰,直到那些人走远才重新拿起书,但林夏能感觉到他周身的低气压,以及那份努力为她维持平静空间的压抑。

音乐不再是纯粹的交流,而是隔绝外界噪音的屏障,带着一种悲壮的抵抗感。

这天排练照旧进行,只是位置空了许多。罗锐的位置由另一个男生替代,效果不佳,大家兴致索然。合唱老师李晴皱着眉听完,明显不满今天的混乱状态。

排练结束后,李晴叫住了正准备收拾东西离开的林夏。

“林夏,等一下。”李晴老师的声音很温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斟酌,引她到了角落人少处。

林夏的心本能地一沉。

“林夏啊,”李晴看着她,目光里有同情,也有无奈的现实考量,“排练室的事,我听说了些。老师理解,陈屿同学……或许是出于好意。”她特意顿了一下,没提罗锐,“但现在这个情况,你们俩……太显眼了。对节目,对你们两个,都不是好事。”

林夏的指甲掐进手心。

“为了节目效果考虑,也为了让排练环境纯粹一点,”李晴老师放慢了语速,小心地看着林夏的反应,“老师建议,是不是可以暂时……给你换个搭档?”她快速补充道,“周敏也是女声部里唱得不错的,形象也好,和别的男生搭档也能顶上来。这样安排,压力会小很多,大家也能把心思都放在节目上,你们说呢?”

“换搭档?周敏?”林夏的脑海里瞬间炸开一片轰鸣。排练室刺眼的白炽灯光下,她感觉血液都涌到了耳朵里,嗡嗡作响。不是因为不能和陈屿搭档唱歌了(虽然合唱确实是她期待的事),而是因为这句话背后**裸的逻辑——因为你们的“麻烦”,所以需要切割。因为那些目光和流言,所以最好的方式是把“麻烦”源头分开。

把她和陈屿分开。

这建议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她最后一点幻想。她以为音乐是净土,以为凭借努力和热爱就能守住这片空间。但在现实的漩涡里,这份纯粹似乎脆弱得不堪一击。而这份切割的意图,恰恰指向了保护周敏这样的“标准”学生,切割掉她这个“麻烦源”。

陈屿。如果他知道……他会不会觉得这是解决问题最快的方式?他会不会接受?

酸涩和委屈猛烈地冲上鼻尖,让她眼眶瞬间发热。她咬紧牙关,不让眼泪掉下来,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老师……”林夏的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干涩和微微颤抖,“我……能考虑一下吗?”她不敢立刻拒绝,但更无法想象点头同意。那感觉像一种背叛,对自己内心感受的背叛,对那个在排练室挡在她身前、手背至今还贴着粉色创可贴的陈屿的背叛。

李晴老师看着林夏强忍泪意的模样,心头一软,叹了口气:“老师也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节目。你再想想吧,不着急决定。”她抬手想拍拍林夏的肩,却被林夏微微侧身避开了。那是一个无声的抗拒。

走出排练楼,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林夏没有立刻**室,也没有去琴房。她需要一点独处的空间,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建议”带来的窒息感。

她走到教学楼后那片人少的樱花林。深秋,叶子早落光了,只剩下灰白的枝干在暮色中交错纵横,像一张巨大的、疲惫的网。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林夏拿出来看,是陈屿的信息,很短:

[陈屿]:在哪?

他很少主动发信息,尤其是在校内。林夏的心跳陡然快了一拍。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回复了:

[林夏]:教学楼后樱花林。

几乎是信息发出去不到两分钟,那个熟悉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小路的尽头。他似乎是小跑过来的,呼吸微促,额前几缕碎发被风吹得有些乱。当他目光锁定林夏时,脚步才放缓。

陈屿径直走到她面前,距离很近,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他清晰的轮廓。

“老师找你了?”他开口,不是疑问,是陈述。语气低沉,带着一丝压抑的紧绷。显然,他知道了什么。林夏猜或许是李晴老师在找她之前或之后,已经和陈屿(甚至可能是通过教导主任或其他渠道)沟通过这个想法。

林夏抬起头,眼眶还红着,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她的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暮色中,林夏看到陈屿那双一向平静深邃的眼睛里,罕见地燃起了怒意,像冰层下骤然炸开的火星,冰冷刺人。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在极力压制着翻涌的情绪。他没有追问细节,也没有问她的想法。

“她让你换?”他问,声音沉得像冰。

林夏垂下眼睑,轻轻点了下头,喉咙哽咽得说不出一个字。

下一秒,陈屿做出了一个让林夏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猛地向前一步,两人的距离瞬间缩短到几乎没有间隔。林夏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干净的、带着一点少年特有汗水气息的味道。她惊得后退半步,后背抵上冰冷的樱花树干,退无可退。

陈屿没有碰她,只是低下头,视线沉沉地、近乎逼视地锁住她的眼睛,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那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让林夏几乎忘记了呼吸。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

他低沉而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说:

“你告诉她——”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如刀,仿佛穿透了林夏,刺向那背后的妥协与切割:

“——要换,就换掉我。”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林夏的心上,也砸碎了李晴老师那试图“平衡”的建议外壳。

他不是在说“我们不分开”,更不是在询问她的意愿。他用最直接、最强硬的方式,把选择权彻底砸回给提议者——压力,他来扛;责任,他来担;切割?那就把最“麻烦”的那个、把排练室冲突的“罪魁祸首”我陈屿换掉,而不是让你林夏离开!

这是一种近乎偏执的维护,毫不留情的宣告,以及一种主动承担下所有非议和麻烦的决然姿态。

说完这句话,陈屿眼中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燃烧得更烈。他依旧保持着那个极具压迫性的近距离,胸膛因为情绪而微微起伏,灼热的气息几乎拂过林夏的额发。

林夏的心跳快得像是要挣脱束缚。刚才的委屈和酸涩,被他这决绝的话语瞬间冲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汹涌而复杂的情潮——震撼、感激,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悸动。他站在她和全世界之间,选择了一条最难走的路。

暮色四合,樱树的阴影覆盖下来。林夏微微仰着头,看着陈屿在逆光中那燃烧着怒意与守护的眼神,那双曾清冷如月下深潭的眼眸,此刻却像要将她吸入这灼热的漩涡中心。

风停了,空气也凝固了。

在这个被灰白枝丫包围的、安静的角落,只有他们急促的心跳声在无声的空气中,激烈地、无所遁形地撞击着彼此的耳膜。

教导主任办公室的门关上了,隔断了走廊里最后一点光亮。空气凝滞,带着陈年的木料、文件油墨和一丝压抑的冷空气的味道。

陈屿独自站在办公桌前几步远的地方,像一株沉默而坚韧的松树。他甚至没有去看办公桌后教导主任李建军那张铁青的脸,目光落在了李建军刚刚摔在桌面上的一份文件——那是他刚刚递上去的“认识报告”。

报告写得极其“规整”。条理清晰,逻辑分明,客观复述了“因合唱排练舞台湿滑导致站位不稳,在紧急保护同伴时与试图救助的其他同学发生肢体接触,造成后者意外受伤”的过程(巧妙地避开了“推搡”和“意图”)。接着是深入剖析自身“情绪波动控制不足”、“应变动作幅度过大”的错误根源,表达了对自己身为优秀学生代表未能做好表率的深深愧疚。最后是保证:保证控制情绪,保证团结同学,保证专注学业和集体活动,杜绝此类事件再次发生。

通篇冷静客观,责任分明(大部分揽在自己身上),姿态诚恳。唯独少了一样东西——悔意。那字里行间,透着的是一种近乎冰冷的逻辑,一种公事公办的疏离。既没有对罗锐伤势的关切,也没有对校方施加压力的怯懦。

尤其刺眼的是,在报告最下方,与以往学生战战兢兢的签名不同,“陈屿”两个字签得龙飞凤舞,力透纸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与决然。这签名与他低垂的眼帘、规矩站立的姿势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张力。

“认识报告?”李建军的声音压着火,拿起那几张薄薄的纸,指着签名旁边的位置,指关节重重敲在桌面上,“啪”一声脆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陈屿!你这叫深刻认识?态度呢?!悔过呢?!你就写了这么点?罗锐的父母把电话都打到我这里了!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

“李主任,”陈屿抬起头,眼神平静无波,“报告写清楚了事件经过和我认为的过错点。如有遗漏,请主任指出。”

“遗漏?!”李建军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刮擦地板发出刺耳的噪音,“好!我问你!你排练室里那句‘别打林夏的主意’是什么意思?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这不只是动手那么简单!你这是对同学人格的侮辱!是校园霸凌的苗头!”他步步紧逼,声音拔高,“还有!李晴老师出于好意提出调整搭档的建议,是为了节目,也是为了你们好!你倒好!”他模仿着陈屿那冰冷的语气,近乎咬牙切齿,“‘要换,就换掉我’?陈屿!你以为你是谁?你想不参加就不参加?你以为学校是你家开的?!”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窗外隐约传来体育课的哨音,更衬得室内如同冰窖。

陈屿静静地听着,那尖锐的指责和“校园霸凌”的帽子砸下来,他眼底的冰层纹丝不动,甚至嘴角都未曾牵动一下。似乎李建军吼的,是另一个与他无关的人。

李建军被他的沉默激怒了,或者说,那沉默本身就是最大的抗拒。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新打印的文件,重重拍在陈屿的报告上:“学校有学校的纪律!不是由着你性子来的地方!罗锐的伤情、你在排练室的恶劣言行、你对老师建议的抵触态度!综合评估,已经严重违反了《学生手册》第……”他一口气念了几条纪律条款,“现给予你全校通报批评,记大过一次!记入档案!”他停顿了一下,眼神锐利地观察陈屿的反应,“另外!合唱团换搭档的建议无效!你必须参加排练!也必须向罗锐同学公开道歉!否则……”

“通报批评和记过处分,我可以接受。”陈屿忽然打断了李建军的“否则”,声音清晰而冷硬,没有丝毫讨价还价的余地,仿佛接受的是无关痛痒的通知,“这是我应得的责任。但‘公开道歉’,”他抬高了语调,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钉,“绝无可能。”

他迎着李建军震惊而暴怒的目光,语速不急不缓,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强硬:“我对我的行为负责,接受校方给予的相应处分。但如果为保护正当人身安全而采取的必要行为被定性为错误并要求向施害者道歉,”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如刀,“李主任,这将打败我对校纪校规公平性的全部认知。至于林夏搭档换与不换的问题——决定权不在我,也不在您。她若走,我退出;她若留,我配合。”这番话,既是对自己信念的捍卫,也将最大的烫手山芋留给了李晴和林夏——她们准备好了承受更大的压力吗?

“你……”李建军被噎得脸色涨红,指着陈屿的手都在微微发抖。他处理过无数顽劣学生,却从未遇到过像陈屿这样油盐不进、逻辑清晰却毫不畏惧、甚至隐约透出上位者姿态的学生!那眼神,那语气,完全不似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他突然想到陈屿那个深不可测的家庭背景和父母偶尔传来的、简短而有力的电话。

正当李建军怒火攻心,拍桌就要爆发之际——

“砰”!

办公室的门被猛地从外面推开,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气!

不是教导助理,不是被叫来的家长(似乎还未来得及通知)。

站在门口的,是林夏。

她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校服外套,胸口因为急促奔跑而剧烈起伏,额头和鼻尖沁着细密的汗珠。那张平日里清秀温和的脸庞此刻却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颊边还带着不自然的红晕。

她的眼睛是红的,明显刚哭过,但那清澈的瞳仁里却燃烧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火焰——不再是排练室里的委屈和被保护下的柔弱,而是一种被逼到角落后爆发的、孤注一掷的勇气!

陈屿眼中第一次闪过一丝错愕,下意识地微微皱起了眉。

李建军也被这突然的闯入弄得愣住了。

林夏根本没看陈屿,她的目光像两道笔直的激光,直直射向办公桌后处于暴怒边缘的李建军:

“李主任!换搭档!我同意换!”

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让整个办公室的空气再次凝固!

李建军脸上的暴怒瞬间转为惊疑。陈屿的瞳孔骤然收缩,猛地看向她,那眼神里不再是单纯的错愕,而是难以置信,甚至带着一丝被刺伤的冰冷——他刚刚为捍卫她的位置赌上一切,她却在这关键时刻抽身退开?

一股难以言喻的失望和寒意瞬间攥紧了陈屿的心脏,比李建军所有的责难加起来都要强烈。樱花林里那个被他护在树前、眼眶微红的女孩,那个贴给他粉色创可贴的女孩,此刻亲手推开了他构建的堡垒。那种感觉,比刀刃划过手背的伤口更冰冷刺骨。

然而,林夏像是完全没感受到身边那道刺骨的目光,甚至没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她无视了陈屿陡然锐利的眼神和李建军变换的神情,向前一步,声音因为激动和刚刚哭过而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掷地有声:

“但是!要换的搭档不是我林夏!”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字字清晰地指向了门外走廊的方向:

“是她——周敏!”

“什么?!”李建军失声道。

林夏的眼圈更红了,但那份倔强如磐石般稳固:“我!林夏!高二七班学生!申请正式退出迎新晚会的合唱节目!”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炸得陈屿和李建军同时震惊!

退出?不是换搭档?她要离开?!

李建军看着眼前这个平日里安静乖巧、此刻却像只亮出爪子的幼兽般的女孩,怒极反笑:“林夏!你胡闹什么?!合唱团是你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地方?”

陈屿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刚才的冰冷瞬间被翻涌的担忧覆盖——她这是……

“我为什么不能退出?”林夏毫不退缩地顶了回去,红红的眼眶里满是压抑许久的委屈和愤怒的泪水,“老师,您昨天找我建议换搭档的时候问过我的意愿吗?因为我和陈屿成了所谓的‘麻烦’,我们就要被分开!因为周敏觉得我不配站在陈屿旁边,她就可以拉帮结派造谣传谣甚至……”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指着门外,“甚至在我去排练的路上故意堵我,撕掉我今天要用的重点伴奏谱!就因为陈屿不愿意换成她搭档?!”

“什么?!”李建军这次是真的惊住了,脸上闪过一丝愕然。撕伴奏谱?周敏?

林夏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叠被撕得稀碎、又被匆忙用透明胶带勉强粘合起来的谱纸,纸张边缘还有用力撕扯的毛边和指痕。她将它们重重拍在李建军的办公桌上!

“这就是她干的好事!就在刚才我来您办公室之前!就在楼梯口!她带着几个人堵住我,说‘不主动滚就让我在所有场合丢尽脸’,然后抢走谱子就撕了!还说‘陈屿这种没爹妈管教的野种活该被处分,正好成全你俩一起滚蛋’!”最后那句话,她几乎是嘶吼着喊出来的,泪珠终于断了线般汹涌滚落,划过她通红的脸颊。

办公室内的空气仿佛被彻底冻结了。死寂。

陈屿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他猛地转过头,眼神锐利如冰刀,死死盯住门外——仿佛要穿透那扇门,将那个名字钉死。那句“野种”像一根蘸满毒液的针,狠狠刺穿了他自以为坚硬无比的壁垒,捅进了最深处尚未愈合的旧伤。前所未有的暴怒和冰冷的杀意在他眼底翻涌、凝聚!

李建军看着桌上那惨不忍睹的谱纸,再看看眼前哭得浑身发抖、却像只小刺猬般竖起浑身尖刺的林夏,那张脸因为羞愤和激动而扭曲,那份破碎的谱纸仿佛无声地控诉着被纵容的霸凌。他脸上的愤怒瞬间被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替代——震惊、懊恼,甚至一丝慌乱。他之前了解的信息是片面的,是经过周敏甚至其他人精心过滤和歪曲的!

林夏的眼泪还在掉,肩膀抽动着,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悲愤:“这样的排练环境,是您想要的‘纯粹’吗?一个带头霸凌、侮辱同学师长、意图搅黄学校重要活动的人,还能安心待在合唱团当‘好搭档’?”

她抬手狠狠抹掉脸上的泪水,抬起头,迎上李建军复杂审视的目光,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现在,我正式退出!不是因为害怕麻烦!而是无法忍受与这种践踏底线的人站在同一个舞台上!我的退出申请,请您批准!”

林夏挺直了脊背,像一个在悬崖边缘立下战书的骑士,明明脆弱得摇摇欲坠,却用全部力量撑起了尊严的旗帜。她的目光扫过陈屿——他没有看她,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手背上那贴着粉色创可贴的位置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指节泛白,青筋在苍白的皮肤下清晰可见。

然后,她不再看任何人,转身,拉开那扇沉重的办公室门,在门外那些竖起耳朵、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下,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砰!”

办公室的门在她身后关上,也将一片爆炸后的狼藉和足以冰封灵魂的死寂留在了里面。

推开琴房门的前一秒,林夏还在拼命压制着身体里那股失控的颤抖。教导主任办公室里的爆发耗尽了她的勇气,离开时挺直的脊背不过是强弩之末。走廊里那些粘稠、探究的目光像无数根细针,扎得她脚步虚浮。她只想立刻逃进琴房那片熟悉的、或许还能给她片刻喘息的角落。

门被推开。

午后的阳光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澄澈,从高大的窗户倾泻而入,将整个房间切割成明亮与阴影的硬朗几何。然而,当林夏的目光落在角落里那把熟悉的椅子上时,她的呼吸骤然一窒——

那叠被撕得面目全非、又被她仓促用透明胶带勉强粘合起的谱纸,此刻正安静地、带着一种无声控诉的姿态,摊开在椅子中央。上面每一道锯齿状的裂痕,每一处歪歪扭扭的胶带接缝,在阳光下都显得格外刺眼,无声地复刻着周敏那张扭曲而刻薄的脸和那句撕裂一切的“野种”。

林夏的脚步钉在了原地。指尖冰凉一片。她以为自己可以暂时逃离那片漩涡,可有人……把它直接摆在了她唯一的避风港里。是谁?李主任派人送来的?还是……

就在这时,窗边角落传来一点极细微的声响。

林夏猛地扭头。

在背光的位置,窗台投下的深重阴影里,一个身影无声地靠墙站着。陈屿。他不知何时已经在了。校服外套没有像往常那样挂好,而是随意地搭在窗台上,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灰色T恤,整个人仿佛要融进那片冷硬的黑暗中。他一手插在裤袋里,另一只贴着粉色创可贴的手自然垂着。他没有看她,只是沉默地注视着那叠破碎的谱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戴着一张完美的无悲无喜的面具。

但那沉默之下,林夏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压抑的、冰冷的、几乎要将空间冻结的暗流在汹涌翻腾。比他在教导主任办公室里那被点燃的怒意更甚。那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刺骨的寒意,带着摧毁性的力量。他看到了。他什么都看到了。不仅仅是被撕碎的谱纸,更是谱纸背后那些肮脏的、被砸出来的、鲜血淋漓的真相——那些关于他身世被恶意扒开的羞辱。

这认知让林夏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闷闷地疼。那份在办公室里不顾一切撕开真相带来的短暂痛快早已烟消云散,此刻只剩下冰冷的恐惧和后怕。她撕开的,不止是周敏的伪装,更是陈屿那层拼命维持的、或许早已脆弱不堪的平静表象,直接暴露了他最深的隐痛。

“对不起……”林夏的声音轻如蚊蚋,带着颤抖。这三个字苍白无力,却沉重得让她喘息困难。这句道歉不是为了退出合唱,也不是为了把他卷进风暴,而是为了……那道由她亲手揭开的、来自“野种”一词的、最深的伤疤。她不知道自己在道歉什么,只觉得巨大的歉疚和不安吞噬了她。

陈屿终于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从那片深浓的阴影里走了出来,踏入了光线笼罩的地方。午后的光勾勒出他侧脸的线条,像一尊冰冷的汉白玉雕塑,没有任何属于人的温度。他并没有走向林夏,而是直接走到了那把椅子前。

停下。低头。视线落在那些刺目的裂痕上。

他伸出手——那只贴着粉色卡通创可贴的手——动作极其缓慢,极其轻柔。他的指尖先是轻轻拂过谱纸上那些被胶带强行黏合的巨大豁口,仿佛抚摸着某种极其易碎的危险品。指尖的力度控制得异常精准,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份谱纸,甚至没有弄皱那粗糙粘合的边缘。纸张在他手中发出轻微而刺耳的摩擦声,仿佛受伤的呜咽。

他将谱纸举起一点,对着窗外的光线,眯着眼,像是在仔细辨认每一处被破坏的细节,又像是在审视一件罪证。

林夏屏住呼吸,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她能感觉到陈屿周围的气压低得可怕,仿佛酝酿着一场无声的毁灭风暴。

然而,陈屿只是这样沉默地看着,看了很久。

久到林夏几乎以为时间停滞了。

终于,他放下谱纸,又轻轻地、原封不动地放回了椅子上那个醒目的位置。仿佛那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纸片,而是一块需要郑重供奉的墓碑。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地、完全转过身,正面对着林夏。

那双眼睛,如同淬火的寒星,冰冷,锐利,却不再是空洞的深潭,而是燃烧着某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绝望的火焰。那火焰不热,反而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低温。林夏甚至错觉空气都凝结出了冰晶。

他没有说话。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她。

那目光的重量,几乎要将林夏压垮。刚才办公室里对抗教导主任的勇气消失殆尽,她再次变成了那个在风暴中茫然无措的女孩,只能徒劳地承受着他沉默目光带来的审判。

就在这时,陈屿忽然抬手,动作带着点生涩的僵直,开始脱他身上那件唯一的灰色T恤!

林夏瞬间倒吸一口冷气,大脑一片空白!他想干什么?!在这风口浪尖上……不!

然而,他只是将脱下的T恤攥在手里。初秋午后的风有些凉,吹在他**的上半身上,微微激起一层小疙瘩。冷白的皮肤覆盖着匀称而少年感十足的肌肉线条,锁骨清晰,腰腹紧致,肩胛骨如同振翅的蝴蝶。他没有半分窘迫,只穿着校服运动长裤的身体坦然地站在光线下。那具年轻的身体本身就像一件艺术品,带着一种原始而纯粹的力量感,同时也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脆弱——他的脊背挺得太直,像一根绷紧到极限、随时会断裂的弦。

他一步步走近林夏。

林夏几乎要控制不住后退,被眼前这一幕惊得不知所措。

陈屿在她面前停下,距离很近。她能闻到他身上干净又带着凉意的气息。他伸出手,不是要碰触她,而是将手里那件还带着他体温的灰色T恤——直接递向了她。

林夏茫然地看着他,不明所以。

“穿我的。”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粗粝的砂纸打磨过,每一个音节都透着一种强行压抑的疲惫,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理由?没有解释。只有这句简单到了极点的指令。

林夏的目光扫过他**的上身——肌肉在冷风里微微绷紧。再看看他手中那件单薄的T恤。一个荒谬又心酸的念头击中了她:因为他看到了她在办公室对峙和退出后浑身冰冷的颤抖?因为他知道这件带着他体温的、或许还残留着他气息的衣服,此刻是唯一能裹住她所有无助和冰冷的实物?还是……他只能想到这种最直接、最笨拙的方式,来宣告他对她的“所有权”和保护,尽管这方式在冰冷的现实下显得如此幼稚而苍白?

泪水瞬间盈满眼眶,林夏猛地摇头,声音哽咽:“不行!你会感冒的!我……”

拒绝的话语还没说完,陈屿的眉心不易察觉地拧了一下,仿佛没听到她的拒绝。他毫不犹豫地往前又近了一步,几乎贴到她身上。林夏下意识地后退,脊背撞上冰凉的墙壁,退无可退。在少女近乎惊恐和错乱的视线中,陈屿直接将那件灰色的T恤,带着他体温的触感和干净的味道,强势地塞进了她手里!

布料落在掌心,温热而沉甸。像捧着一团刚刚冷却的火焰余烬。

林夏握着那件衣服,像握着一块烫手的烙铁,指节泛白。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灰色的棉质布料上,晕开深色的痕迹。不是委屈,是一种更深沉的、混杂着恐惧、愧疚、心疼和被这笨拙关怀刺痛的复杂情绪。他的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沉重,他的行动比任何解释都直接。可这……真的能挡住什么吗?

“穿上。”陈屿的声音哑得更厉害了,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他不再看她,转身走向窗台,背对着她,捞起搭在那里的校服外套,披在自己**的上身。动作利落却透着一种孤绝的冷硬。他背对着她,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遥远而喧嚣的操场。

光线勾勒着他穿着校服外套的挺拔背影,却更显得形单影只。那件披在身上的校服,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像一个冰冷而沉重的铠甲,将他与整个世界隔绝。那**被衣料遮掩的肩背线条里,透出一种让林夏窒息般的悲怆和决绝。

林夏低头看着手里温热的T恤,泪水不断落下,浸湿了布料。他的温度还留在上面,却暖不了她冰冷的指尖。这份带着体温的保护,是他在自身伤痕累累、怒火焚心之际,唯一能给出的、最笨拙也最赤诚的盾牌。它轻飘飘的,无力抵挡门外即将掀起的滔天巨浪,更无力缝合那道被她撕开的、名为“野种”的深不见底的血口。

就在这绝望的死寂里,林夏抬起朦胧的泪眼,视线掠过椅子上那叠代表着屈辱和冲突起源的残破谱纸,最后落回到陈屿那隔绝了她的、如同孤岛般的背影上。

一个念头,在泪水的冰冷中,伴随着决堤的悲伤和被逼到极限的不甘,如同破土的芽,带着毁灭和新生的疯狂,猛地冲破了喉咙:

“陈屿……”她的声音哽咽破碎,却又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锐利,“我们……用音乐打回去,好不好?”

林夏那句带着血腥气的“打回去”,像投入冰湖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无声的碎裂。

陈屿的背影在窗边的光线里凝固了一瞬。披在肩上的校服外套线条冷硬。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时间在寂静的琴房里被无限拉长,只剩下林夏紊乱的心跳和压抑的啜泣声。

就在林夏几乎以为那石沉大海,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上心脏时——

陈屿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逆着光,林夏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感觉那清瘦的身影被光线切割成一个沉默的剪影,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重。

他没有走向林夏,没有安慰,没有质问那“打回去”的疯狂如何实施。

他径直走到了那叠被无声供奉在椅子中央的、残破的谱纸前。俯身。那只贴着粉色创可贴的手(创可贴边缘已经微微卷起)落在纸面上,动作却不再是之前的轻柔抚摸,而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一把将那份谱纸连同它承载的所有屈辱和伤痕捏在了手中!

纸张在他指间发出刺耳又无助的**,脆弱的胶带连接处再次绷紧。

林夏的呼吸停滞。

然后,在少女惊愕的泪眼中,陈屿攥着那份谱纸,一步步走向钢琴——那把在生日宴会上曾流淌出孤寂音符的冰冷乐器。他不是走向属于林夏的吉他,而是走向这属于他自己、也带着冰冷家世烙印的庞然大物。

“哗——”

琴凳被向后猛地拉开,腿脚刮擦地板,留下尖锐的噪音。陈屿一把将那本被林夏翻得卷边的《肖邦夜曲》谱扫落在地!厚重的琴谱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林夏惊得后退半步。

陈屿坐了下来。脊背挺得笔直,如同一根蓄满力量的弓弦。**的上身只披着那件挺括的校服外套,在灯光下显出一种充满爆发力的、近乎野性的轮廓。他左手依旧死死捏着那份破碎的伴奏谱,右手的五指——那曾写下冷静逻辑、也曾签下不认罪报告的手指——悬停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方,微微蜷曲。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爆炸前的死寂。

林夏忘了呼吸,泪水还挂在睫毛上,视线被惊恐和一种莫名的期待紧紧攫住。

下一秒——

陈屿悬停的手指猛地落下!

不是肖邦的缠绵忧郁,不是巴赫的精密庄严!

第一个音符炸开!像一道撕裂夜空的闪电,又像滚烫的岩浆猝不及防地冲破冰层!

是李斯特!

是《匈牙利狂想曲第二号》那极具爆发力的开篇!(或替换为类似情绪强烈、技巧要求极高的炫技名作如《钟》《唐璜的回忆》选段)

林夏心脏骤然狂跳!她从未想过会在陈屿指尖下听到如此炽热、如此狂暴的音乐!

速度!快到极致!

力度!强到几乎要击碎琴键!

每一个音符都如同挟裹着雷霆万钧之势倾泻而下!那是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怒火、是尊严被践踏后的屈辱、是“野种”标签砸在心口的剧痛被彻底点燃!那些在冰冷表面下翻涌的暗流终于找到了唯一的出口——十指!

原本抒情缱绻的合唱谱纸被他死死攥在左手心,像一片无足轻重的残骸。而他的右手,却在琴键上掀起了一场足以摧毁一切的狂风暴雨!华丽炫目的颤音、排山倒海的八度震音、如同飞沙走石般的快速跑句……所有的技巧不再是学院派冰冷的炫耀,而是愤怒最原始**的表达!那音乐不再是悦耳的旋律,而是一种宣泄,一种呐喊,一种以牙还牙、十倍奉还的狂啸!音符如同滚烫的子弹,呼啸着射穿寂静,击打在琴房的四壁,发出震耳欲聋的共鸣!

琴房的老旧窗户在巨大的声浪中嗡嗡震颤!

林夏被这股狂暴的、纯粹用力量和情绪构建的声浪钉在原地,动弹不得。陈屿侧对着她,被琴键反射的光线勾勒出紧绷的下颌线条和急速起伏的胸膛。灯光落在他**的肩膀和被汗水瞬间浸湿的后背肌肤上,肌肉绷紧如同钢铁,每一次有力的按键,肩胛骨和手臂的线条都清晰可见,充满了原始的、暴烈的力量感。汗水从脖颈滑落,滚过他冰冷却染上红晕的皮肤,没入校服衣领。他不再是那个清冷的学神,不再是排练室里隐忍反击的守护者,此刻的他,就是风暴本身!是他手中那吞噬一切的激流!

一份甜腻的情歌伴奏谱?一个被恶意撕碎的符号?在这毁天灭地的音乐面前,它们如同纸屑,卑贱如尘土!这磅礴、霸道、全然不顾规则的演奏,本身就是对周敏、对罗锐、对教导主任、对那些冰冷目光和窃窃私语最响亮的耳光!最彻底的回击!

林夏呆呆地看着,听着。她的血液被这狂暴的音乐点燃,冰冷和恐惧被焚毁。一股前所未有的悸动和滚烫的力量感顺着耳膜涌遍四肢百骸!

就在这音乐攀至最高峰,几乎要冲破屋顶的瞬间——

那被陈屿紧握在左手里的、象征着屈辱和起点的破碎谱纸,被他猛地、像是要彻底碾碎过去般,狠狠拍在了那本厚重昂贵的古典吉他教材之上!覆盖住它烫金的封面!

“啪!”

一声脆响!

残破的谱纸与昂贵的教科书,痛苦与学识,卑微与高贵,在这一刻被荒谬又强硬地糅杂在了一起!

而陈屿右手掀起的狂澜,也同时到达了最顶点!

最后一个**!如同审判的巨锤砸落!

余音轰鸣!震得人耳膜发痛!琴房里只剩下钢琴延音踏板发出的微弱共鸣和他粗重的喘息声。

陈屿的双手猛地离开琴键,撑在琴凳边缘,胸口剧烈起伏,汗水沿着下颌线滴落,砸在地板上。他低着头,剧烈喘息着。校服外套因这激烈的动作滑落些许,露出大半**、汗湿、线条紧绷的脊背,在灯光下散发着蒸腾的热气,像一只刚刚经历浴血搏斗、疲惫却依然充满力量的年轻雄狮。

那片代表着庇护的粉色创可贴,在汹涌的汗水浸润下,边缘更加卷翘,如同一个倔强的标记。

寂静重新降临。但这寂静与之前死水般的压抑截然不同,充满了爆炸后的灼热空气和澎湃的心跳声。

林夏的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她看着陈屿剧烈起伏的背脊,看着他汗湿的短发,看着他撑在琴凳上那骨节分明、刚刚制造了狂澜的手。

所有的恐惧、彷徨、退意都在这场音乐风暴中被彻底焚毁!

这就是“打回去”!这就是陈屿给出的答案!不是言语,不是妥协,而是用最野蛮、最炽热、最不容置疑的音乐力量,宣告存在!宣告不屈!

林夏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被点燃的决绝,大步走到钢琴边。她没有看陈屿,也没有碰那份压在吉他教材上的破谱纸。她直接俯身,拿起了那本厚重的《ClassicalGuitarMethod&RepertoireCollection》!

昂贵的、象征阶级差异的教材此刻在她手中不再有压力感,而是一柄可以锻造的利器!

她拉开自己的琴包,把教材重重地放了进去!

然后,她拿出那把磨旧的木吉他,稳稳抱在怀里。指尖触碰琴弦时,还带着音乐的余震和激动的微颤。

她抬起头,迎向陈屿抬起的、那双在汗水浸染下依旧锐利如刃、燃烧着未熄火焰的眼眸。那双眼睛里,没有疑问,只有等待。

不需要言语。

林夏拨动了琴弦。

不再是练习曲,不再是抒情的小调。带着战斗意志的西班牙古典吉他名篇《阿兰胡埃斯协奏曲》(或类似技巧难度高、情绪激昂的吉他炫技曲)中一个极具表现力的、充满力量和节奏张力的华彩段落,从她指尖喷薄而出!技巧或许还不够成熟,力量或许还不够雄浑,但那份被彻底点燃的、不屈的、向前的意志力,如同薪火,坚定地接续了钢琴风暴的尾音!

一个乐章结束,她不需停顿,直接衔接到下一个充满挑战性的快速模进乐段!琴房里,电钢琴的轰鸣余韵尚未散尽,激昂的吉他声浪再次响起!两股音流在空中碰撞、交缠!

这一次,陈屿没有再坐下。他就站在钢琴旁,汗水顺着额角滑落,目光灼灼地落在林夏快速翻飞的手指上。他不是指导者,而是一个沉默的、全神贯注的见证者。看着她的力量在抗争中被锤炼、被释放。

琴声在小小的空间里奔涌、激荡,如同一场少年人无声的浴血。

窗外的暮色彻底降临,吞没了最后一点残阳。

“啪嗒。”

琴房的日光灯被悄然按亮了。不是刺眼的白炽光,而是暖黄的节能灯光线。

灯光下,林夏的额头也沁出细密的汗珠。她最后一个有力的扫弦落下,余音震颤。她微微喘息,抬头看向灯下的人——是李晴老师。

李晴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她就站在门口,背着光,看不清表情。她手里还拿着一个小型的电子琴,显然是为了晚上排练临时带过来的。

她没有看钢琴上那份刺眼的破谱纸,也没有看陈屿**上身汗湿的样子。她的目光越过凌乱的琴谱,越过椅子上的校服外套,直接落在了抱着吉他、胸口起伏、脸上还带着激烈演奏后红晕的林夏身上。

琴房里只剩下吉他弦的最后震颤声,和三个人沉重的呼吸。

时间仿佛静止了几秒。

李晴的目光在林夏身上停留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疲惫,却又有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学校音乐器材库里,”她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眼神复杂地扫过陈屿汗水滴落的侧脸和林夏手中那把磨损的吉他,“还有一架……快散架的老古董鼓。”

她的声音不高,但在寂静的琴房里异常清晰:

“锁在一号仓库角落里,钥匙在我这儿。”

“你们想打碎点什么……别弄出太大的动静。”她说完,深深地看了林夏一眼,眼神里有林夏看不透的情绪,似乎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鼓励,又像是在警告。然后,她转过身,没等任何回应,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琴房,如同一个不曾出现过幻影。

门被轻轻带上。

留下灯光下浑身绷紧、汗水涔涔的陈屿。

和抱着吉他、热血未冷的林夏。

还有那本压在昂贵教材上、被揉捏得不成样子的破谱纸。

以及那句盘旋在空气中、充满各种解读可能的、关于“一架快散架的鼓”的暗示。

暮色四合。真正的“排练”,或许才刚刚开始。只是这一次,舞台没有观众,观众席空无一人,唯有琴房的灯光,如同黑暗海面上一座燃烧的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