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的时间,像指缝间的流沙,无声滑落。手术的日子,到了。没有告别,
没有多余的言语。傅斯年甚至没有出现。
只有司机和王妈沉默地将我送到了那家顶级私立医院。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消毒水味,
冰冷,刺鼻,带着死亡临近的气息。我被推进了那条长长的、灯光惨白的走廊。
轮子碾过光洁的地面,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回响。两侧的墙壁白得晃眼,
像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甬道。穿着无菌服、戴着口罩的医护人员来来往往,眼神平静无波,
仿佛我只是流水线上一个待处理的零件。手术室厚重的金属门在眼前缓缓开启,
里面是更刺眼的白光和无影灯冰冷的锋芒。器械碰撞发出轻微的、冰冷的金属声响。
我的心跳异常平稳,甚至有些缓慢。没有恐惧,只有一片近乎真空的平静。
涧屿的脸庞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带着温暖的笑意。“洛**,放轻松。
”麻醉师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模糊而遥远。冰凉的消毒棉球擦拭着手臂内侧的皮肤,
带来一阵短暂的激灵。尖锐的针头刺破皮肤,冰冷的液体被缓缓推入血管。
意识开始像退潮般迅速抽离。视野里刺眼的白光变得模糊、扭曲。身体的感知一点点消失,
沉入一片无重力的黑暗深渊。就在意识彻底沉沦前的最后一瞬,
一个绝对清晰、毫无感情的电子合成音,突兀地、直接地响彻在我的意识深处,
像一道划破永夜的冰冷闪电:【叮!宿主洛绯,完成任务】【目标人物:白涧屿,
生命体征重塑程序启动。
魂锚定坐标校准……】【时空通道构建中……】【倒计时:3…2…1…】【剥离程序启动。
回归原生世界。】……意识仿佛从深海被猛地拽出,冲破厚重的水层。首先恢复的是听觉。
耳边是极其安静的环境音,不是医院那种带着仪器嗡鸣的死寂,
而是一种……熟悉的、属于“家”的宁静。有极轻微的、均匀的呼吸声就在很近的地方。
然后,是触觉。手背传来温热、真实的触感。那是一只宽大的手,掌心带着薄茧,有些粗糙,
却异常温暖。它正紧紧地、小心翼翼地包裹着我冰凉的手指,
源源不断的暖意正从交握的地方传递过来,一点点驱散骨髓深处的寒意。
这温度……如此熟悉,如此……令人心颤。我费力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视线从模糊到清晰,像镜头缓缓聚焦。映入眼帘的,
是熟悉的天花板——是我们那个租住的小公寓,米白色的,
墙角还有一小块之前下雨渗水留下的淡淡痕迹。阳光透过半旧的米色窗帘缝隙洒进来,
在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里有细微的尘埃在光柱里跳舞。然后,我的目光向下移动。
床边,趴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乌黑的短发有些凌乱地搭在额前,侧脸线条干净利落,
鼻梁挺直,下颌线绷得有些紧,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显然是长时间没有休息好。
他闭着眼睛,呼吸均匀,似乎睡着了,但眉头却微微蹙着,带着挥之不去的担忧。是白涧屿。
活生生的,温热的,近在咫尺的白涧屿。不是幻觉。不是梦。他的一只手,
正紧紧地握着我的手。那真实的、带着生命力的暖意,
像电流一样瞬间贯穿了我冰冷僵硬的身体,直抵灵魂深处。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
混杂着穿越漫长炼狱终于抵达彼岸的极致疲惫和委屈,如同积蓄了千年的熔岩,
轰然冲垮了所有伪装的堤坝。“涧……屿……”我的嘴唇颤抖着,
发出两个破碎不堪的音节,带着难以置信的哽咽。这微弱的声响惊动了他。
白涧屿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盛满阳光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布满了红血丝,
写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和紧张。在看到我睁开的眼睛时,那瞳孔骤然放大,
所有的担忧瞬间被巨大的惊喜和如释重负取代。“绯绯!”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狂喜。他几乎是立刻俯下身,温暖干燥的大手带着小心翼翼的珍重,
轻柔地抚上我的额头,试探着温度,指尖带着轻微的颤抖。“醒了?你终于醒了!
”他的眼眶瞬间红了,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压抑了太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你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你昏迷了多久?高烧不退,医生说……”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因为我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不再是无声的滑落,而是汹涌的、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洪流,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脸颊。
所有的坚强,所有的忍耐,所有的屈辱和冰冷,都在他真实的体温和担忧的目光里,
土崩瓦解。我猛地伸出双臂,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死死地、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脖子。
身体因为激动和哭泣而剧烈地颤抖,像寒风中一片终于找到归宿的落叶。
“涧屿……涧屿……”我把脸深深埋进他温暖坚实的颈窝里,
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熟悉的、令人安心的阳光和皂角混合的气息,泣不成声。
所有的语言都失去了意义,只剩下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和无尽的委屈,在呜咽中断续地呼唤。“我在!绯绯,我在!我在这里!
别怕,没事了,都过去了……”白涧屿被我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微微一僵,
随即立刻反应过来,更加用力地回抱住我颤抖的身体。他的手臂结实有力,像最坚固的港湾,
将我牢牢地圈在怀里。他一遍遍地拍着我的背,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在我耳边不断地重复着,“我在,没事了,绯绯,没事了……”他的怀抱是那么温暖,
那么真实,驱散了灵魂深处最后一丝寒意。
苏晚晚恶毒的嘲讽、“夜色”包厢里的哄笑、手术室刺眼的白光——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冰雪,
迅速消融、褪色,变得遥远而不真实。只有眼前这个人的体温、心跳、声音,
才是唯一的真实。眼泪浸湿了他肩头的衣料。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仿佛要把在那个冰冷世界里积攒的所有泪水都流尽。巨大的情绪冲击让我几乎虚脱,
只能紧紧地抓着他,像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不知过了多久,汹涌的哭泣才渐渐平息,
变成小声的抽噎。身体依旧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但心口那块巨大的、冰冷的空洞,
已经被他怀抱的暖意填满。白涧屿稍稍松开一点怀抱,双手捧起我的脸。他的指腹带着薄茧,
动作却无比轻柔,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我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他的眼神深邃,
里面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心疼和劫后余生的庆幸。“做噩梦了?”他低声问,
声音依旧有些沙哑,却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他温暖的拇指轻轻摩挲着我的眼角,“不怕了,
绯绯,梦醒了。我在这儿。”梦醒了。是的。那个漫长而冰冷的噩梦,终于醒了。
我看着眼前这张无比熟悉、刻入骨髓的脸庞。他眼底的担忧还未完全散去,眉宇间带着疲惫,
但那份独属于他的、生机勃勃的温暖和关切,是任何噩梦都无法剥夺的真实。
冰冷的炼狱已成过往,被遗弃在另一个时空的尘埃里。
巨大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庆幸如同温暖的潮水,温柔地包裹住我。身体和精神都达到了极限,
只想沉溺在这片失而复得的温暖港湾里。我看着他,看着这个失而复得的、我的全世界,
眼泪再次模糊了视线,但嘴角却努力地、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
绽放出一个真真切切的、带着泪光的笑容。“嗯。”我用力地点点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安心和满足,将脸重新埋回他温暖的颈窝,
贪婪地汲取着那令人心安的暖意。“噩梦……醒了。”窗外,冬日午后的阳光正好,
透过半旧的窗帘,温柔地洒满一室。空气里弥漫着尘埃在阳光里跳舞的宁静气息。余生很长。
幸好有你。番外手术室门上那盏刺目的红灯,终于熄灭了。惨白冰冷的走廊里,死寂无声。
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令人窒息。傅斯年靠在对面的墙上,昂贵的羊绒大衣随意敞着,
露出里面挺括却有些凌乱的衬衫。他指间夹着一支烟,烟灰积了长长一截,摇摇欲坠。
烟雾缭绕,模糊了他轮廓分明的侧脸,
却遮不住眉宇间那丝挥之不去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焦躁。时间似乎被拉长了无数倍。
那扇厚重的门,隔绝了所有声响,像一个沉默的深渊。门开了。
穿着无菌手术服的医生率先走了出来,摘下了口罩,
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身后跟着的助手和护士,表情同样肃穆。
傅斯年几乎是瞬间站直了身体,指间的烟蒂被他无意识地碾灭在冰冷的墙壁上,
留下一个焦黑的痕迹。他没有立刻上前,只是站在原地,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死死地盯着主刀医生,像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
胸腔里那颗属于他自己的、从未为洛绯跳动过的心脏,此刻却莫名地、剧烈地撞击着肋骨。
“傅先生。”医生的声音打破了走廊令人窒息的寂静,带着公事公办的沉重,
“苏**的手术很成功。心脏移植非常顺利,排异反应在可控范围内,目前生命体征平稳,
正在送往ICU观察。”成功了。苏晚晚活下来了。这应该是个好消息。
是他耗尽心思、用尽手段,甚至不惜……才换来的结果。
傅斯年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松动了一丝,但预想中的如释重负和狂喜并未出现。反而,
一种更深的、莫名的空茫攫住了他。他的目光越过医生,
死死地钉在随后被缓缓推出来的另一张移动病床上。白色的单子,
严严实实地覆盖着下面的人形轮廓,从头到脚。走廊惨白的灯光打在那片毫无生气的白色上,
冰冷得刺眼。“她呢?”傅斯年的声音异常干涩,像是砂纸摩擦过喉咙,
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他的视线没有离开那张被白布覆盖的床,
手指在身侧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医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
脸上露出一丝遗憾和惋惜:“很遗憾,傅先生。捐献者……洛绯**,
在心脏摘除后的排异反应监控过程中,出现了极其罕见且迅猛的全身系统性排异反应。
我们……尽力了。抢救无效,确认死亡。”“死亡”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子弹,
精准地射入傅斯年的耳膜。嗡——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光线,仿佛都在瞬间被抽离。
走廊里只剩下医生那毫无感情起伏的宣告,在他空荡荡的颅腔内反复回荡。死了?
洛绯……死了?那个总是低眉顺眼、逆来顺受,
提出多么过分的要求都平静地说“好”、签下心脏捐献书时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洛绯……死了?
不可能!荒谬感夹杂着一种尖锐的、陌生的刺痛,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像是被人当胸狠狠捶了一拳,踉跄着后退半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那冰冷的触感让他一个激灵。“你说什么?”傅斯年的声音陡然拔高,
带着一种失控的、近乎暴戾的嘶哑,眼神瞬间变得异常骇人,像被逼入绝境的野兽,
“什么叫尽力了?什么叫死亡?!不就是给她换了一个心吗!
手术前所有检查都显示她身体机能正常!她怎么会死?!
”医生被他突如其来的暴怒惊得后退一步,但还是保持着职业素养,冷静地解释:“傅先生,
我们理解您的心情。但医学上存在不可预测的风险,
尤其是如此重大的器官摘除手术后的全身反应。洛**的情况非常特殊,
排异反应发生得极其迅速猛烈,超出了……”“闭嘴!”傅斯年粗暴地打断他,
几步冲到那张盖着白布的移动床前。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急切和……恐慌?
他伸出手,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颤抖着,猛地掀开了盖住头部的白布一角。
一张毫无血色的脸露了出来。是洛绯。她安静地躺在那里,双眼紧闭,
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嘴唇是失去生机的灰白,皮肤白得像上好的瓷器,
却透着一种死寂的冰冷。没有了呼吸的起伏,没有了任何活着的迹象。
那张总是平静得近乎麻木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永恒的、冰冷的安宁。
她看起来……甚至有些解脱般的平静。傅斯年的手僵在半空中,
指尖距离她冰凉的脸颊只有几厘米。那冰冷的死气像实质的寒流,顺着指尖瞬间窜遍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