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大,却冰冷刺骨,带着一种粘稠的阴郁,淅淅沥沥地下了几天几夜。山路泥泞不堪,几乎断绝了人迹。草堂里弥漫着一股驱不散的潮气和寒意。
这日午后,雨势稍歇,天空依旧阴沉得如同泼了浓墨。云岫正坐在窗边,指尖捻着几味草药,细细分辨着干湿和香气。阿嬷在灶膛前,借着微弱的火光缝补一件旧衣。
一阵极其沉重的脚步声,混杂着泥泞被踩踏的粘腻声响,由远及近,踏碎了山间的寂静,最终停在了草堂紧闭的院门外。
脚步声不止一人,步履拖沓而滞涩,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沉重。
云岫捻药的手指倏然顿住。一股莫名的寒意,毫无预兆地从脚底猛地窜起,瞬间席卷全身,让她指尖冰凉。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院门的方向。
阿嬷也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浑浊的眼睛惊疑不定地望向门口,喉咙里发出不安的“嗬嗬”声。
沉重的叩门声响起,一下,又一下。不是寻常的拍打,更像是指节叩在木头上发出的闷响,带着一种迟滞的、令人心悸的庄重。
“谁?”云岫扬声问道,声音在寂静潮湿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
门外沉默了一瞬。一个沙哑疲惫、仿佛被砂纸磨砺过的男声响起,穿透了湿冷的空气:
“奉…主帅令…护送…萧将军…归家。”
“萧将军”三个字,如同三道惊雷,狠狠劈落在云岫的耳畔!她猛地站起身,带倒了手边的药篓,干枯的草药撒了一地。一股冰冷的麻意瞬间从头顶贯穿到脚底,四肢百骸都僵住了。
归家?这样的雨夜,这样的语气…归的是什么家?
阿嬷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呜咽,手中的针线掉落在地。
云岫强迫自己挪动仿佛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走向那扇紧闭的院门。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粘稠的泥泞里,也踏在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上。她伸出手,指尖触到冰冷湿滑的门闩,那寒意刺骨。
她猛地拉开了门。
门外昏暗的天光下,站着四个浑身泥泞、甲胄残破的兵士。他们形容枯槁,脸上布满泥污和深深的疲惫,眼神黯淡得如同熄灭的炭火。雨水顺着他们破烂的盔甲边缘不断滴落。
他们的肩上,沉重地抬着一具……棺椁。
那棺椁是用粗糙的、来不及上漆的原木临时拼就,缝隙里还沾着湿漉漉的泥浆和枯草。冰冷的雨水冲刷着简陋的木面,无声地流淌下来,汇入院门口泥泞的水洼里。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着泥土、雨水、血腥和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云岫淹没。
为首的兵士,脸上有一道狰狞的疤痕,雨水冲刷着污迹,露出底下失血的惨白。他看着开门的云岫,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悲恸和沉重到极致的疲惫。他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艰难地、缓缓地垂下头,避开了云岫“望”来的方向。
无声的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冰冷刺骨。
云岫僵立在门口,冰冷的雨水打湿了她的鬓发和肩头,她却浑然不觉。所有的声音都在瞬间消失了——风声、雨声、虫鸣声…整个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空白。只有眼前那具被雨水冲刷着的、简陋而冰冷的棺椁,像一个巨大而狰狞的烙印,狠狠地烙进了她黑暗的视界深处。
心口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到无法呼吸的剧痛。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猛地攥住了她的心脏,狠狠揉碎。
他…回来了。
以这样的方式。
冰冷的雨水顺着额发滑落,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模糊的刺痛。云岫僵立在门口,像一尊被骤然冰封的石像。眼前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但脑海中却清晰地映出那具被雨水冲刷的简陋棺椁,还有兵士们脸上那死灰般的绝望。
“呜…呜…!”阿嬷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呜咽,如同濒死的哀鸣,猛地从灶房方向扑了过来。她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抓住门框,浑浊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盯着那具棺椁,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倒气声,仿佛下一刻就要背过气去。
这凄厉的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猛地刺破了云岫周身的冰封。她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冰凉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找回了一丝残存的力气。
“阿嬷!”她猛地转过身,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老人,声音嘶哑得厉害,“回屋去!快!”
阿嬷像是完全听不见,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棺椁,浑浊的泪水混合着雨水疯狂地涌出,冲刷着脸上深刻的皱纹,嘴里发出不成调的、破碎的呜咽,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巨大悲恸和…一种近乎崩溃的恐惧。
“劳烦…抬进来吧。”云岫强迫自己转向门外的兵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她侧身让开。
四个泥人般的兵士沉默地抬着那沉重的原木棺椁,步履蹒跚地踏过门槛。湿漉漉的泥脚印,沉重地印在草堂干净的地面上。棺椁被小心地、沉重地放置在堂屋中央。冰冷的木头气息混杂着泥土和死亡的味道,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为首的疤脸兵士站在棺椁旁,雨水顺着他残破的甲胄不断滴落,在地上汇成一小滩水渍。他看着云岫,嘴唇动了动,声音嘶哑干涩:“将军…力战殉国…遗命…归葬南屏…”他顿了顿,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怀里掏出一个被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双手递了过来,声音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哽咽,“将军…贴身之物…嘱托…交予姑娘。”
云岫伸出手。指尖触到那油布包裹,冰冷、坚硬,边缘带着泥土的颗粒感。她接了过来,入手沉重。
“主帅…有言…将军乃国之柱石…身后哀荣…朝廷自有定夺…”疤脸兵士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化为一声叹息,“我等…奉命送达…告辞。”他对着棺椁,也对着云岫,深深地、重重地一揖到底。他身后的三个兵士也同时躬身。
没有多余的话。四人转身,拖着疲惫不堪、沾满泥泞的身躯,沉默地再次踏入门外冰冷的雨幕中,脚步声沉重而踉跄,很快消失在蜿蜒泥泞的山路上。
院门敞开着,风雨毫无遮挡地灌入堂屋,吹得烛火疯狂摇曳,投下扭曲跳动的光影。
阿嬷瘫软在门边,靠着门框,头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悲鸣。
云岫独自站在堂屋中央,面对着那具冰冷的棺椁。屋外的风雨声、阿嬷的悲泣声,仿佛都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模糊而遥远。她的世界,只剩下眼前这片浓稠的黑暗,和黑暗中央那具散发着死亡寒气的巨大轮廓。
她缓缓地低下头,摸索着打开手中冰冷的油布包裹。
一层,又一层。
油布剥落,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一枚竹哨。
正是她当日赠与他的那枚。竹质依旧温润,只是表面沾着些许干涸的暗褐色泥点,像是凝固的血。尾端系着的那个小小的、用红丝线编织的同心结,颜色似乎被什么液体浸染过,显得更加黯淡深沉,几乎成了黑褐色。
而在竹哨旁边,静静地躺着一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染着大片大片暗褐色污迹的素白布帛。布帛的边缘,绣着一个小小的、精细的“萧”字。
是他在军中的…巾帕?
云岫的指尖颤抖着,轻轻拂过那冰凉的竹哨,拂过那枚沾着污迹的同心结,最后停在那块染血的巾帕上。指尖下的触感冰冷而坚硬。
心口那片被冰封的麻木,被这冰冷的触感骤然刺穿!剧烈的疼痛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感官。
喉咙里涌上一股浓重的腥甜,又被她死死咽了回去。身体晃了晃,她猛地伸手扶住了冰冷的棺椁边缘,才勉强支撑住没有倒下。粗糙冰冷的木头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如同毒蛇的信子。
她缓缓地、缓缓地俯下身,将额头抵在那同样冰冷粗糙的棺木上。冰凉的触感瞬间传遍全身。
黑暗的视野里,没有泪。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死寂的虚无。
萧彻……阿彻……
那个在暴雨夜被山洪冲来的、满身是伤的男人;那个沉默寡言、目光如鹰的男人;那个在晨雾中决然离去的男人……如今,就躺在这方冰冷的木匣之中。
南山雪中葬故人……原来,他口中的故人,早已预见了自己的归处。
冰冷的棺木贴着额头,寒意直透骨髓。云岫维持着那个俯身的姿势,一动不动。堂屋里,阿嬷压抑的悲泣断断续续,像风中残烛,烛火在穿堂而过的冷风里疯狂跳动,光影在棺椁上扭曲、拉长,如同无声的鬼魅。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云岫缓缓直起身。脸上没有任何泪痕,只有一片近乎透明的苍白。她摸索着,将那块染血的巾帕重新仔细地包好,连同那枚沾着泥点的竹哨,一起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刺着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清醒。
“阿嬷,”她的声音响起,干涩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像结了冰的湖面,“去歇着吧。”
阿嬷抬起头,脸上涕泪纵横,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悲痛和茫然,呆呆地看着云岫。
云岫不再说话,只是摸索着走到门边,用力将敞开的院门关上,隔绝了外面凄冷的风雨。然后,她走到阿嬷身边,弯下腰,用尽力气将瘫软的老人搀扶起来。阿嬷的身体轻飘飘的,像一片枯叶。
她半扶半抱地将阿嬷送回她的小屋,安置在床铺上。阿嬷像个失去魂魄的木偶,任由她摆布,只是枯槁的手依旧死死抓着云岫的衣袖,浑浊的眼睛里泪水不断涌出。
云岫轻轻掰开阿嬷的手,替她掖好被角,声音低得像耳语:“睡吧,阿嬷。睡一觉…就好了。”这话,不知是说给阿嬷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做完这一切,她重新回到堂屋。那具冰冷的棺椁沉默地占据着中央的位置。她摸索着走到棺椁旁,伸出手,指尖再次轻轻拂过那粗糙冰冷的木面,沿着棺盖的边缘细细描摹。动作很慢,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在抚摸一件失而复得又即将永失的稀世珍宝。
指尖下的木头纹理清晰而粗粝,带着山林的气息,也带着死亡的味道。她的指尖在棺盖的某个位置停顿了一下,那里似乎刻着几个极浅的字。她凝神,指腹细细地描摹着刻痕的走向——是一个“彻”字,刀痕仓促而深刻。
心口又是一阵尖锐的抽搐。她猛地收回手,紧紧攥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她不再停留,转身走向墙角那个旧旧的樟木箱子。打开箱盖,摸索着,从最底层取出一个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解开油纸,里面是几支细长的、色泽沉暗的线香。这是用南屏山特有的安神草混合着几种清心宁气的药材特制的香,香气沉静悠远,能安魂定魄。
她走到棺椁前,摸索着找到香炉的位置——那是她平日供奉药王的小香炉。她将三支线香点燃,细小的火苗在昏暗的光线下跳跃了几下,随即化为三缕笔直而纤细的青烟。一股极其清淡、微带苦味的草木香气,混合着安神草特有的宁谧气息,在弥漫着死亡和潮湿的堂屋里袅袅散开,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云岫将香稳稳地插入香炉。然后,她后退两步,在冰冷的地面上,对着那具沉默的棺椁,缓缓地、深深地跪了下去。脊背挺得笔直。
没有痛哭失声,没有呼天抢地。只有一片死寂的沉默。
她就这样静静地跪着。挺直的脊背在摇曳的烛光下投下孤寂而倔强的影子。青烟笔直上升,在棺椁上方缭绕盘旋,那清苦的香气无声地弥漫着,试图驱散一些这沉重的阴冷。
屋外的雨,不知何时又渐渐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着屋顶的青瓦,如同天地间连绵不绝的哀泣。
香炉里的三炷线香,一点点燃尽,化为灰白的香灰。烛台上的蜡烛,也流尽了最后一滴泪,火光挣扎着跳动了几下,终于彻底熄灭。
堂屋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只有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依旧不知疲倦地敲打着这个冰冷死寂的世界。
云岫依旧静静地跪在冰冷的泥地上,脊背挺直如松,仿佛一尊凝固在黑暗中的石像。黑暗中,她缓缓抬起手,摸索着抚上心口的位置。那里,贴身放着那枚冰冷的竹哨,那块染血的巾帕,还有……那个褪色的同心结。
指尖触到同心结粗糙的丝线,冰冷,却似乎残留着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感知的、属于另一个人的余温。
心口那片被冰封的麻木,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一种迟来的、巨大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悲恸,如同决堤的洪水,终于冲破了所有的堤坝,无声地、汹涌地淹没了她。
黑暗中,没有眼泪落下。只有无边无际的冰冷和死寂,如同厚重的棺盖,沉沉地压了下来。
三年。
南屏山的草木荣枯了三回。春雨润泽,夏木葱茏,秋霜染叶,冬雪覆枝。时光如同山涧清溪,看似无声无息,却在每一块石头上都刻下了痕迹。
草堂小院依旧安静地卧在山脚下。篱笆墙爬满了新生的藤蔓,院中的老梅树愈发虬劲,春日里也曾绽放过一树冷香。云岫的日子,如同她晒在竹匾里的草药,在日复一日的曝晒下,变得干燥、沉静,只余下清苦的余味。
只是,堂屋中央那片地方,永远空着,被打扫得一尘不染。阿嬷的背更驼了,眼神也更浑浊,常常对着那片空地发呆,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云岫不再劝,只是默默地将捣好的安神药粉,悄悄放进阿嬷的粥碗里。
山外的风声越来越紧,也越来越清晰。战火燎原,王朝倾覆,新帝登基……这些曾经遥不可及的字眼,随着偶尔进山的采药人或货郎,断断续续地传入这避世的角落。新帝似乎姓萧?改元“承平”?山民们谈论时,语气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未来的茫然。
云岫只是听着,脸上无波无澜,依旧专注地分拣着簸箕里的药草。指尖拂过干燥的叶片,发出沙沙的轻响。唯有在听到那个姓氏时,她捻药的手指会几不可察地停顿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仿佛那些惊心动魄的改天换地,那些煊赫一时的名姓,都与这南屏山下的草堂无关。
同心结的暗红,在记忆里早已褪成了灰白。竹哨和染血的巾帕,被她收进了樟木箱的最深处,与那枚刻着“萧”字的冰冷玉佩放在一起。偶尔夜深人静,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箱盖,那冰冷的触感会让她猛地缩回手,仿佛被烫到。
这一日,天气晴好。初秋的阳光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透过疏朗的枝叶洒在院子里。云岫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将新采的决明子铺开在竹席上晾晒。金黄色的细小颗粒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光,散发出淡淡的豆腥气。
阿嬷坐在门槛上,眯着眼打盹,阳光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跳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