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谷场来的陌生人六月的日头把清溪村晒得冒白烟。夏晴握着木锨往谷堆里插,
锨刃没入谷粒的瞬间,溅起的谷糠混着阳光的味道扑满脸——那是新麦的甜香裹着点土腥气,
晒得久了,又添了层暖烘烘的焦味。她手腕转了半圈,把底下潮乎乎的谷粒翻上来,
木锨柄被太阳烤得发烫,烫得掌心的汗滋滋冒白烟,在柄上洇出一圈深色的印子。「晴丫头,
歇着吧。」奶奶在老槐树下喊,手里的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扇面磨出了毛边,
「你听这风,带着点潮气呢,说不定雨来得比预报早。」夏晴直起腰,后腰的骨头「咔」
地响了声。她往西边瞅,天边确实堆着几朵灰云,像浸了水的棉絮,正慢悠悠地往头顶飘。
三亩地的新谷摊在场里,像条没织完的金毯子,边角还卷着没来得及铺开的褶子。
她咬了咬下唇,唇上起了层干皮,是连日来被晒的:「奶,您摸这谷粒,还潮着呢。」
她抓了把谷子凑到奶奶跟前,老人枯瘦的手指捻起一粒,在指腹间搓了搓,
眉头皱起来:「是欠点太阳。」说话间,奶奶的手在石桌上摸索,想端茶壶,
却碰倒了旁边的粗瓷碗。碗在桌上骨碌碌转,眼看要掉下去,夏晴几步冲过去接住,
碗沿沾着圈玉米粥的印子,是早上没擦净的。「您别动,我来。」她把碗摆好,
给奶奶倒了碗凉茶,茶水里飘着片薄荷叶,是前儿在溪边长的,奶奶说泡水能败火。
奶奶喝了口茶,咂咂嘴:「要不……还是去镇上看看?王伯说的那劳力,
再难也比让谷子烂在地里强。」老人的声音低下去,「村里那些闲言碎语,当不得真。」
夏晴没应声,低头看着木锨上的裂纹。那裂纹像条小蛇,从柄根爬到锨头,
是去年收谷时被石头硌的。她知道奶奶在担心什么——村里张婆早就在背后嚼舌根,
说她一个年轻姑娘家,留个陌生男人在家,「指不定要出什么事」。
可日头已经歪到西边的桐树梢了,谷堆还有小半没翻透,真等暴雨下来,
今年的学费、奶奶的药钱,就全泡汤了。傍晚的风带了点凉意,李婶领人来的时候,
夏晴正在场边捆谷草。那男人站在篱笆外,影子被夕阳拽得老长,几乎要拖到谷堆中央。
他穿的旧T恤领口磨出了毛边,洗得发灰,却干干净净,裤脚卷到膝盖,
露出的小腿上有块浅褐色的疤,像块没长好的树皮。「晴丫头,这是阿野。」
李婶搓着围裙角,眼神往男人身上溜了溜,又赶紧收回来,「刚从南边过来,说找活干。
我瞅着……挺实在的。」夏晴直起身,手还攥着谷草绳。绳子勒得手心发疼,她却没松开。
男人的目光扫过场院,先落在那堆没翻的谷子上,谷粒被晒得发亮,
像撒了层碎金子;又掠过墙角那把裂了柄的木锨,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下;最后落在她脸上,
眼神很平,像溪里的水,深不见底,却没什么波澜。他的手垂在身侧,手背青筋隐约可见,
虎口的老茧厚得发黑,像是常年握什么硬东西磨的。
但掌心那道疤更扎眼——从食指根斜斜划到手腕,得有三寸长,疤肉凸起来,
像条僵硬的蜈蚣。夏晴见过村里瓦匠被砖片划的伤,见过猎户被野兽挠的疤,
却没见过这样的,利落得不像失手弄的。「管吃管住,一天八十。」夏晴松开谷草绳,
指尖在裤腿上蹭了蹭,「得把谷子全翻透,入仓前不能出半点差错。」她顿了顿,补充道,
「家里就我和奶奶,你……」「我懂。」男人开口了,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有点哑,
「不该问的不问,不该动的不动。」就这两句,比李婶说的还实在。李婶松了口气,
拉着夏晴往边上挪了两步,胳膊肘碰了碰她:「我听镇上老王说,他前阵子在砖窑厂干活,
扛水泥袋子的,力气大着呢。就是……话少。」说到最后三个字,李婶压低了声,
「你晚上锁好门,奶奶那边……多留点神。」夏晴点点头,心里那点疙瘩没散。
她转身指了指场边的小耳房:「那屋以前放农具的,我拾掇过了,有床有褥子。先吃饭,
吃完把剩下的谷子翻了。」耳房的门是旧木板钉的,推的时候「吱呀」响,像老太太咳嗽。
屋里果然有张旧木床,铺着她前儿晒过的粗布褥子,墙角堆着半袋没脱粒的麦穗。
男人进去放下肩上的帆布包,包上打着好几个补丁,拉链头都磨没了,用根细铁丝拴着。
晚饭时,奶奶摸着桌边的粗瓷碗,笑盈盈地说:「阿野啊,别嫌饭糙,晴丫头蒸的馒头,
发得软和。」说着就往他手里塞馒头,手在半空被夏晴拦住了——奶奶眼盲,没瞅准地方,
差点把馒头塞他手背上的疤上。「奶,我来。」夏晴把馒头递到他手里,
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掌心,烫得像触到了烙铁。她慌忙缩手,
看见他掌心的疤在灯光下泛着浅红,像是刚被揉过。男人接过馒头,没立刻吃,
先掰了一小块,泡在玉米粥里。他喝粥的样子很特别,嘴唇贴着碗边,
吸溜声小得几乎听不见,咀嚼时腮帮子动得很轻,像是怕惊动什么。
夏晴看着他把碗底最后一点粥喝干净,连沾在碗边的玉米碴都用馒头擦着吃了,
忽然想起村里老人说的,苦过的人才会这么惜粮。「以前在砖窑厂,饭点就半个钟头。」
他像是察觉到她的打量,放下碗说,声音比刚才柔和点,「慢了就没了。」夏晴「哦」
了一声,往他碗里夹了筷咸菜。咸菜是奶奶腌的,放了花椒,有点麻,她看他刚才吃的时候,
眉头皱了下,像是不太习惯。吃完饭,天已经擦黑了,月亮从东边的山尖爬上来,
清辉洒在场院上,把谷堆照得像蒙了层纱。男人拿起那把裂了柄的木锨,
夏晴赶紧拎起马灯:「我给你照照亮,边上有几块石头,别绊倒了。」「不用。」
他头也没回,「月光够亮。」夏晴站在篱笆边,看着他走进谷堆里。
月光把他的影子投在金黄的谷粒上,随着他扬锨的动作,影子忽高忽低,
像在跳什么奇怪的舞。木锨在他手里转得飞快,扬起时带起一阵风,谷粒「簌簌」落下,
饱满的沉在底下,空壳和谷糠被风一吹,打着旋儿飘到场外的玉米地里。她看得直发呆。
村里最壮的王大伯扬谷,一下能扬半锨就不错了,他这一下,满满一锨谷粒,扬得又匀又净,
连谷堆边缘的碎草都被他顺带挑了出来,堆在一边。更奇的是速度,她刚数到二十,
那小半堆没翻的谷子就见了底,摊得平平整整,连边角都用锨头拍了拍,
比她用尺子量过的还匀。「好了。」男人放下木锨,转过身。月光照在他脸上,
额角的汗珠亮得像碎银,顺着下颌线往下滑,滴在T恤上,洇出个深色的圆点。
夏晴这才回过神,往谷堆边挪了挪,脚刚落地就「哎哟」一声——差点踩上块碎玻璃。
是前阵子收谷时打碎的酒瓶,玻璃碴混在谷糠里,她找了两回都没捡干净,
上回还被扎破了脚,现在伤口还没好利索。「小心。」男人伸手扶了她一把,他的手很稳,
掌心的疤蹭过她的胳膊,有点糙。夏晴站稳了,才看见场边的石头上,
整整齐齐码着一小堆玻璃碴,大小碎片都分开了,尖的那头全朝着一个方向。「你……」
夏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这人看着冷,心倒细。他没说话,转身往耳房走。
夏晴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发现他走路的姿势很怪——脚尖先落地,脚跟轻轻碾一下,
几乎没声音。像村里的猫,夜里去鸡窝偷蛋,走在晒得发硬的土路上,一点动静都没有。
第二天一早,夏晴被院子里的「笃笃」声吵醒。她披了件褂子出去,
看见阿野正蹲在谷仓门口,手里拿着把锤子。谷仓的门早就朽了,门框歪着,
门板上裂了道大缝,风一吹就「哐当」响,她前阵子找了木匠张叔,
张叔说忙着给村东头盖新房,得等半个月才能来。阿野不知从哪儿找了块青木板,
尺寸刚好能补上那条缝。他左手按着木板,右手抡锤子,锤头落得又准又狠,
每一下都敲在钉子帽上,「笃、笃、笃」,节奏匀得像钟摆。钉子钻进木头的声音很脆,
一点不拖泥带水。「你还会这个?」夏晴走过去,看见他脚边放着个铁皮盒,
里面装着大小不一的钉子,还有把磨得发亮的凿子。「以前学过点。」他头也没抬,
锤子又落下去,「这门轴也松了,等会儿换个新的。」夏晴这才注意到,
门轴处的木头都朽成了粉末,她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木料换。「村里王大伯家有根旧门轴,
我去借。」「不用。」他从帆布包里掏出根铁轴,黑沉沉的,带着点锈,「昨天路过废品站,
捡的,能凑合用。」夏晴愣了愣。废品站在镇口,离村里有三里地,他昨天刚来,
怎么会知道?上午扬完最后一批谷,夏晴把钱揣进蓝布兜里,正准备去镇上买化肥,
就听见篱笆外传来二赖子的嬉笑声。那笑声像指甲刮玻璃,听得人头皮发麻。
二赖子晃悠悠地进了场院,手里攥着根狗尾巴草,东甩西甩。他穿件花衬衫,扣子没扣全,
露出胸口的赘肉,离老远就闻见一股酒气。「晴丫头,忙呢?」他眯着眼往夏晴身上瞟,
「你爹走得早,你娘又……啧啧,这日子过得,看着都心疼。」夏晴往谷仓退了两步,
抓起墙边的木锨:「二赖子,这儿不欢迎你,赶紧走。」「哟,还拿家伙?」二赖子笑了,
伸手就去摸她的脸,「跟哥装什么硬气?你奶奶的药快没了吧?你那学费还差多少?跟了哥,
这些都不是事儿。」他的手带着酒气和汗味,眼看就要碰到夏晴的脸,手腕突然被人攥住了。
是阿野。他不知什么时候从谷仓后面绕过来的,脸色沉沉的,攥着二赖子手腕的手用力,
指节白得像石头。二赖子疼得「嗷嗷」叫,脸都拧成了疙瘩:「**谁啊?敢管老子的事!
」阿野没说话,眼神冷得像腊月的冰。那眼神不是生气,是没温度,像看块石头,看根草,
看得二赖子后脖颈子直冒冷汗。二赖子忽然想起李婶含糊其辞的话,想起「南边来的」,
想起「砖窑厂」——村里老人说,砖窑厂常雇些「有案底」的,不好惹。「哥……哥我错了!
」二赖子的声音都抖了,「我就是跟晴丫头开个玩笑,您松手,松手行不?」
阿野盯着他看了三秒,才慢慢松开手。二赖子的手腕上立刻红了一圈,像被铁箍勒过。
他踉跄着后退几步,看都不敢再看阿野,转身就跑,裤腿被篱笆勾住了都没敢停,
连滚带爬地出了场院,鞋都跑掉了一只。夏晴握着木锨的手还在抖,手心全是汗。
她看着阿野,他的手垂在身侧,刚才攥过二赖子的那只手,指节还泛着白。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像刚才只是掸掉了身上的灰,可那眼神里的冷意,
让她后心有点发寒——那不是庄稼人动怒的样子,是见过真场面的狠劲。「谢谢。」
夏晴的声音有点干。阿野摇摇头,转身往谷仓走:「去镇上买化肥?我跟你去,能扛。」
两人往村口走,路两旁的玉米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快到村口的老槐树下,
夏晴忍不住问:「你以前……真是在砖窑厂干活?」他的脚步顿了顿,
踢了踢路边的小石子:「嗯。跟人打架,把工头打了,进去蹲了两年。」「因为啥打架?」
「他扣工钱,还欺负做饭的大姐。」他说得很淡,像在说别人的事。夏晴没再问。
她想起他掌心的疤,想起他吃饭时的样子,想起他修门时的熟练,
心里那点疑虑像草一样疯长——打个架,能留下那么深的疤?下午阿野补完谷仓的屋顶,
坐在老槐树下抽烟。夏晴端着凉茶过去,看见他正对着西边的山坳发呆。
夕阳把他的侧脸照得棱角分明,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阴影,手里的烟卷快烧到指尖了都没察觉。
「烫着了。」夏晴把茶碗递过去。他猛地回神,甩掉烟蒂,指尖被烫红了一小块,
却像没感觉似的。他接过茶碗,一口喝干,喉结滚动了一下。夏晴的目光落在他的手背上,
那道疤在夕阳下红得刺眼。她忽然想起刚才补屋顶时,他站在谷仓顶上,
动作轻快得不像个干粗活的,踩在瓦片上一点声音都没有,像只敏捷的豹子。「这疤……」
她没忍住,还是问了。他低头看了看手心,用拇指蹭了蹭那道疤,疤肉硬邦邦的。「在厂里,
被机器卷的。」他说,声音有点飘。夏晴「哦」了一声,转身去收簸箕里的谷粒。
簸箕是竹编的,边缘磨得发亮,是她爹留下的。她刚把谷粒倒进麻袋,
就听见身后传来「嗤啦」一声——是纸被揉皱的声音。她转过身,看见阿野蹲在篱笆边,
手里捏着张旧报纸。报纸被风吹得边角卷翘,上面的标题黑糊糊的,
很醒目——《忠义堂内讧,少主秦野落网,涉案金额过亿》。报纸上的照片有点模糊,
但能看出是个年轻男人,穿着黑色西装,坐在审讯室里,眉眼凌厉,嘴角抿着,
带着股不服输的桀骜。那眉眼……夏晴的心跳漏了一拍。像,太像了。尤其是那双眼睛,
冷起来的时候,像结了冰的湖。阿野的手在抖,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报纸被他捏得变了形。
他猛地把报纸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
吐不出来。夏晴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手里的簸箕「哐当」掉在地上。
她从没见过他这样——那不是生气,是失控,是被撕开了什么伪装,
露出了底下血淋淋的东西。「你……」夏晴的声音发颤。阿野深吸了好几口气,再转过身时,
脸上已经平静了,只是眼底的红还没褪。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纸团,扔进旁边的垃圾堆,
动作有点急,纸团没扔进去,滚到了夏晴脚边。夏晴的目光落在纸团上,报纸的一角散开,
露出照片上男人的手——虎口处,有块和阿野一模一样的厚茧。「风大了,收工吧。」
阿野没看她,径直往耳房走。他的脚步很快,后背挺得笔直,却不像平时那样稳,有点踉跄。
夏晴站在原地,脚边就是那个皱巴巴的纸团。风卷着谷糠吹过来,迷了她的眼。
她忽然想起他走路的姿势,想起他补门时的利落,想起他攥住二赖子时的狠劲,
想起他掌心那道不像机器划的疤——所有的碎片拼在一起,像张网,慢慢把她罩了进去。
夜渐渐深了,夏晴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耳房里没什么动静,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静得像没人住。可她知道,那里躺着一个陌生人,一个藏着秘密的陌生人。
月光从窗棂钻进来,照在墙上奶奶纳的鞋底上,针脚密密麻麻,像她此刻的心绪。她不知道,
那张被揉碎的报纸,不仅撬开了阿野的过往,也把一场她从没经历过的风暴,
悄悄引到了这片安静的晒谷场。远处,隐隐约约传来摩托车的声音,从镇口的方向来,
越来越近,像要碾过这深夜的寂静。第二章悄悄发暖的谷堆夏晴把最后一针线穿过布面时,
指尖被扎出个血珠。她下意识地把手指含进嘴里,
咸涩的味道混着棉布的浆气漫开——阿野那件蓝布T恤的袖口磨出了个三角形的破洞,
边缘的线茬被谷糠蹭得毛毛糙糙,她缝补时才发现,这布看着粗粝,
经纬里却织着极细的白棉线,是镇上供销社最贵的那种「劳动布」。
「针脚歪得像晒谷场的田埂。」奶奶坐在竹椅上,手里正把玉米粒剥进竹筐,
剥好的玉米粒滚得簌簌响,「这小伙子干活不惜力,袖口磨得这么厉害,
怕是天天攥着木锨柄狠劲搓。」夏晴把缝好的袖口翻过来,忽然摸到块硬邦邦的东西。
她拆开刚缝好的线,从夹层里掉出片巴掌大的布块,是用暗红色的线绣的「野」字,
针脚歪歪扭扭,像被狗啃过似的,边角却磨得发亮,显然被摩挲了很久。「这是……」
她捏着布块发怔,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布上,那暗红色的线在光下泛着点奇怪的光泽,
不像普通的棉线。「谁的物件?」奶奶侧过头,耳朵转向她的方向。「阿野的,
藏在袖口夹层里。」夏晴把布块塞回去,重新缝好,「原来他真叫阿野。」
院门外传来脚步声,踩在晒得发硬的土路上,轻得像猫爪落地。夏晴抬头,
看见阿野扛着半袋绿豆从西边豆子地回来,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湿泥,
沾了泥的地方泛着浅褐色——是上次补屋顶时蹭掉的疤。他看见夏晴手里的T恤,
脚步顿了顿,耳根有点发红。「补好了?」他把绿豆袋往墙角一放,
麻袋落地时发出沉闷的响声,里面的豆子却没滚出来,显然装袋时码得极匀。「嗯。」
夏晴把T恤递过去,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烫得像触到了晒热的铁皮,
「下午镇上赶集,要不要带东西?」阿野接过T恤,叠得方方正正塞进裤兜,
动作快得像在藏什么:「我去换袋盐,家里的快空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灶台,
「还要带别的吗?」「不用……」夏晴话没说完,就被奶奶打断了。「让他捎两斤红糖,
熬粥给你补补气血。」奶奶摸索着从围裙兜里摸出个用手绢包着的硬币,「再买捆细麻绳,
谷仓那扇门闩松得快掉了,夜里得拴牢些。」阿野接过手绢,指尖把硬币捏得叮当响,
忽然抬头看夏晴:「你要带什么?」夏晴想起今早喝粥时,她把碗里的香菜全挑到了一边,
便随口道:「没什么,就是……别买带香菜的包子,我不爱吃。」
阿野的嘴角几不可察地翘了一下,像被风吹动的谷穗:「知道了。」他转身往外走,
夏晴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发现他走路时左手总比右手靠前半寸,
像是习惯了随时要抓住什么东西。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心还留着刚才碰过他的温度,
烫得有点心慌。下午阿野回来时,夕阳正把晒谷场染成蜜色。他把红糖和麻绳递给夏晴,
手里还拎着个油纸包,打开是两块绿豆糕,上面盖着镇上「老福记」
的红戳——那是奶奶年轻时最爱吃的,后来因为贵,有十年没买过了。「给奶奶的,」他说,
把T恤套回身上,补好的袖口被他拽得服服帖帖,「针脚挺好,比我以前缝的强。」
夏晴的脸腾地热了。她记得小时候看爹缝补农具,针脚歪歪扭扭,
爹总说「庄稼人干活靠力气,不用讲究这些」。她刚想转身去厨房烧水,就被奶奶拉住了。
「阿野,歇会儿再干活。」奶奶把一块绿豆糕递过去,「尝尝,这老福记的手艺,
比城里的点心实在。」阿野接过绿豆糕,没立刻吃,先用指尖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嚼。
他吃东西的样子总很轻,嘴唇动得很小,像怕惊动什么,只有喉结偶尔滚动一下。
夏晴忽然想起上次暴雨前抢收谷子,他一口气扛了二十袋,回来狼吞虎咽吃了三个馒头,
却还是没发出一点吧唧声。夜里起了露水,谷堆得翻一遍才能防潮。夏晴拎着马灯走到场院,
看见阿野已经在翻谷了。月光洒在他背上,把影子拉得老长,
木锨扬起的谷粒在灯光下像碎银,簌簌落在地上,铺得匀匀的。「我来吧,你歇着。」
夏晴想接过木锨,被他用胳膊肘轻轻挡开了。「你手劲小,翻不透底下的潮谷。」
他把木锨往谷堆里插得更深,锨刃没入谷粒的声音很脆,「过会儿要起风,
得赶在风来前弄完。」夏晴没再坚持,坐在场边的石头上看他干活。风卷着谷糠吹过来,
带着新麦的甜香,像爹在世时,她趴在谷堆上闻到的味道。爹以前总在月光下翻谷,
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谣,她跟着学,总跑调。「月亮光光,照谷仓,谷仓满,麦粒黄……」
她不知不觉哼出声,尾音被风吹得晃晃悠悠。阿野的动作猛地停了。他转过身,
月光落在他脸上,夏晴第一次看清他的眼睛——很深,像浸在溪水里的黑曜石,
平时总蒙着层雾,此刻却被月光照得透亮,竟漾着点暖意。「这歌……」他的声音很轻,
像怕惊飞了什么,「我妈以前也唱过。」夏晴心里一动:「你妈妈……也是庄稼人?」
阿野低下头,木锨在谷堆上划出道浅沟:「不是,她在纺织厂上班,总说等攒够钱,
就回老家种半亩谷子。」他的声音低了些,「没等实现,就走了。」两人没再说话,
只有木锨翻动谷粒的簌簌声。夏晴看着他的侧脸,月光把他的睫毛照得像镀了层银,
忽然觉得这个沉默的男人,像被雨水泡过的谷种,外壳硬邦邦的,里面却藏着能发芽的软。
第二天一早,村里的张婆就站在篱笆外指桑骂槐。她手里攥着根烧火棍,
往地上戳得咚咚响:「有些人啊,年纪轻轻不学好,留个野男人在家里干活,白天搭伙,
夜里说不定就凑一块儿了!也不嫌丢人,对得起你那死鬼爹吗?」夏晴正在场院晒豆子,
听见这话,手里的簸箕「哐当」掉在地上,豆子滚得满地都是。
张婆的儿子王光棍前几天来调戏她,被阿野吓跑了,这是故意来找茬。
她捡起簸箕就想冲出去理论,被奶奶从后面拽住了。「别去。」
奶奶的声音沉得像浸了水的木头,「她就是盼着你跟她吵,好让全村人来看笑话。
嘴长在她身上,让她说去。」夏晴咬着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知道奶奶说得对,
可那些话像针一样扎在心上——爹走得早,娘跑了,她和奶奶在村里本就受欺负,
现在更是成了别人的笑柄。中午阿野回来吃饭,看见夏晴红着眼圈蹲在灶台边择菜,
择好的青菜叶上沾着泥,显然没心思弄。他没多问,默默接过菜筐,
指尖翻飞着把菜叶择得干干净净,连菜根上的细泥都用指甲刮掉了。「下午我去趟村东头。」
他把择好的菜放进盆里,声音没什么起伏,「李婶说她家的磨盘坏了,让我去看看。」
夏晴「哦」了一声,没在意。等傍晚阿野回来时,手里多了个皱巴巴的纸包,
往灶台上一放——里面是几只没拔毛的死鸡,还有串发了霉的腊肉,鸡脚上还拴着红绳,
是王大伯家丢了半个月的那只老母鸡。「这是……」夏晴吓了一跳。「王光棍偷的,
藏在村东头的草垛里。」阿野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苗「轰」地窜起来,映得他侧脸发红,
「我把这些放在张婆家门槛上了,她家狗闻着肉味能叫到天亮。」
夏晴愣住:「你……你怎么知道是他偷的?」「前几天翻谷时,看见他往草垛里钻。」
阿野的声音很淡,「村里丢的鸡和腊肉,都在那儿。」他往灶里又塞了根柴,
「张婆要是再敢乱嚼舌根,我就把这些东西送到派出所去——偷鸡摸狗,够她儿子蹲几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