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开元十七年的山牧县,风沙是长了脚的,从春刮到冬,卷着戈壁的碎石子,打在人脸颊上生疼。苏绾的面纱换得勤,月白色的细麻被风沙磨得发毛,边缘起了毛边,却始终牢牢遮着左脸——那里有枚豆大的红痕,嵌在眼窝下方,像一滴凝固的血。
爹娘总说,是她襁褓里被胡蜂蛰的,还指着院里那棵老槐树,说当年蜂巢就挂在最粗的枝桠上。苏绾信了,直到她听见巷口的老人们扎堆晒太阳时,用袖口掩着嘴嘀咕:“那红痕哪是蜂蛰的?你瞧那形状,像不像旧书里说的‘血瞳妖女’?”
“听说带着这印记的,会给周遭招灾呢……”
十六岁的苏绾,早就学会了在这些低语里低头走路。裙摆扫过积着沙砾的地面,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她小心翼翼藏起的心事。她很少抬头,怕看见旁人眼里的惊惧或嫌恶,更怕看见自己在井水里的倒影——那枚红痕在水光里晃荡,红得确实有些诡异。
那年深秋,风沙格外大,卷着枯草打在门板上,噼啪作响。县外忽然传来马蹄声,是押送粮草的唐军,队伍浩浩荡荡,踏碎了山牧县的寂静。苏绾抱着刚浆洗好的衣裳往家走,在巷口撞见了他们。
领头的校尉勒住马,玄色的披风被风吹得扬起,露出里面银亮的铠甲。他很年轻,眉眼清俊,目光扫过缩在墙角的她时,忽然停住了。
“你这面纱,挡什么?”他的声音清朗,像山涧里的水。
苏绾下意识地往后缩,手攥紧了面纱的系带。过往的经验告诉她,接下来要么是惊呼,要么是斥骂,或许还有石子砸过来。
可那校尉翻身下马,走到她面前,动作很轻地,掀开了她的面纱。
风沙忽然停了一瞬。
苏绾闭紧眼,等着预想中的反应。然而耳边没有惊呼,只有他温热的呼吸落在额角,带着淡淡的皂角香。
“别怕。”他说,声音放得更柔了。
她迟疑着睁开眼,撞进他含笑的眸子。他的目光落在她左眼窝的红痕上,没有惊惧,没有嫌恶,只有一种纯粹的、带着暖意的打量。
“像朵开在雪地里的红芍药。”他轻声说。
风又起了,卷起地上的沙砾,迷了人的眼。苏绾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里映出的自己——那枚被视作“妖异”的红痕,在他眼里,竟成了一朵花。
她后来才知道,他叫萧彻。
那时的她还不知道,这声“红芍药”,会是她往后无数个暗夜里,唯一的光;也不知道,这束光背后,藏着怎样滚烫的、足以将她焚毁的真相。她只记得那个深秋的午后,风沙里,他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了她荒芜的心上。
萧彻的队伍在山牧县休整三日。苏绾每天都往驿馆跑,借口给伤兵送草药。
她第一次踏入这方地界时,日头刚过晌午,院角的老槐树把影子拉得老长。转过月亮门,就见他在院墙角练剑。玄色劲装像是量身裁的,将紧实肩背衬得愈发利落,长剑出鞘的瞬间,寒光骤起,带起的风卷着槐花瓣,把他额前碎发吹得乱飞,那光洁额头便露了出来,映着阳光,像镀了层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