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照是被闷醒的。
喉间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絮,每一次呼吸都扯着肺叶生疼。
黑暗铺天盖地压下来,她本能地想抬手推,却被什么硬物抵住手腕——是棺材板。
“咳……”她呛出半声,后槽牙狠狠咬住舌尖。
血腥气在嘴里炸开的瞬间,意识终于回笼。
穿书。替身。冲喜。活埋。
这些词像被重锤敲进脑子里。
原主的记忆混着前世当法医时剖过的棺材板画面,在眼前走马灯似的转。
她能清晰想起被蒙着红盖头推进灵堂的场景,林墨川那双手按在她后颈时的温度——比棺材里的寒气还冷。
“冲喜要活的,等侯府大奶奶咽气再埋。”这是他在祠堂说的最后一句话,现在想来,每个字都浸着毒。
头顶的红绸突然滑下来,沉甸甸压在胸口。
香粉混着霉味钻进鼻腔,她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着嫁衣——血一样红的缎子,针脚粗得硌人,分明是连夜赶制的。
恐慌像蛇信子舔过脊背。
苏晚照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前世解剖过那么多尸体,她太清楚被活埋是什么下场:缺氧、窒息、二氧化碳中毒,最后在棺材里抓挠到指甲翻卷,死状比吊死鬼还惨。
“冷静。”她对着黑暗念,声音抖得像筛糠,“先判断状态。”
右手摸索着抚上自己的脖颈。
脉搏跳得快,但有力。
鼻腔能吸进稀薄的空气,说明棺材没完全密封。
她又摸向头顶的木板,接缝处的木屑扎得指尖生疼——是新钉的棺材,木匠赶工没打磨,缝隙里还漏着土渣。
有救。
苏晚照把红绸扯下来缠在掌心。
前世给尸体换寿衣时学过,裹布能防指甲断裂。
她对准木板接缝,用指节轻轻叩。
“咚、咚、咚”,回音闷得像敲在鼓上——上面土层不厚,最多三尺。
指甲缝里渗出血丝,她却越敲越狠。
每一下都震得腕骨发麻,可当某块木板突然“咔”地松动时,她几乎要笑出声。
湿冷的泥土从缝隙里漏进来,落在手背上,像老天爷递来的救命符。
“再加把劲。”她喘着气,把红绸缠得更紧些,“撑过这口气,就能爬出去。”
指尖突然触到个硬邦邦的东西。苏晚照浑身一僵——是骨头。
那东西硌得她手背生疼,带着股腐坏的腥气。
她顺着摸过去,指尖擦过凸起的骨节,还有没完全烂掉的布条。
这棺材周围……埋了不止她一个?
头顶传来脚步声。
“大人,这土都踩实了,那贱蹄子肯定断气了。”粗哑的男声混着风声灌进来,“再说您特意选了乱葬岗,就算她爬出来,野狗也得啃了她。”
“野狗?”另一个声音响起,清润如泉水,却冷得刺骨,“苏晚照的脸,和阿霜有七分像。若真让她爬出去……”
尾音没说完,苏晚照却寒毛倒竖。
这是林墨川的声音。
原主记忆里,他总对着林晚霜的画像掉眼泪,可那天在柴房捆她时,刀尖抵着她喉咙的手稳得可怕。
“明日寅时再来。”林墨川道,“若见着土包有动静……”
脚步声渐远。
苏晚照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顺着红绸往下淌。
她盯着头顶的缝隙,突然笑了——这狗东西越怕她活,她越要活成一把扎进他心口的刀。
“最后一下。”她咬着牙,用肩膀去撞棺材盖。
“轰——”
腐叶和土块劈头盖脸砸下来。
苏晚照跌坐在坟堆里,大口喘着气。
月光从云缝里漏出来,照见身旁歪着具女尸。
那女的穿着粗布短打,双手呈抓挠状,指甲里塞着黑泥,眼白翻得只剩眼仁尖,像是被人掐着脖子憋死的。
“不对。”苏晚照爬过去,手指按上女尸脖颈。
指腹触到一道青紫色的勒痕,从耳后绕到下巴,深的地方皮都破了。
她又翻起女尸的眼皮——瞳孔散大,眼白有针尖大的血点。
这是典型的机械性窒息死亡,和被活埋的挣扎痕迹完全不同。
“有人杀了她,再埋到乱葬岗。”她喃喃自语,后颈突然窜起凉意。
风裹着纸钱刮过她脸。
苏晚照扶着墓碑站起来,浑身像被抽了筋骨。
她望着四周密密麻麻的坟包,远处的枯树在月光下投出鬼影似的影子,风声里仿佛有女人在哭。
“得找个地方躲。”她抹了把脸上的土,踉跄着往林子深处走。
可刚迈出两步,就听见身后传来“咔”的一声——是骨头断裂的脆响。
她猛地回头,月光正好照亮那具女尸的手。
原本垂在身侧的胳膊,此刻竟诡异地弯曲着,指尖正对着她来时的方向。
苏晚照的膝盖重重磕在腐叶堆里,指尖深深抠进湿润的泥土。
她逃出棺材时撞裂了左肩,此刻每动一下都像有碎骨在肉里扎,可她不敢停——方才那声骨头断裂的脆响,分明来自那具女尸的方向。
月光被乌云遮了大半,乱葬岗的轮廓在昏暗中愈发模糊。
她扶着歪斜的墓碑踉跄起身,后颈的冷汗顺着脊梁滑进红绸里,黏腻得让人发颤。
原主记忆里的乱葬岗不过是村人口中“野狗啃尸”的荒坡,此刻却像活过来的怪物,每座坟包都在阴影里蠕动。
“咔——”
又是一声。
这次更清晰,像是指节被掰折的闷响。
苏晚照的脚步顿住,喉咙发紧。
她不敢回头,可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地扫向方才女尸的位置——月光重新漏下来时,那具尸体的右手竟比刚才抬高了三寸,青灰色的指甲深深抠进自己的左腕,像是被什么力量硬掰成了爪状。
“活人装神弄鬼。”她咬着牙念出这句话,声音却比风声还轻。
前世解剖过二十多具高度腐败的尸体,见过被野狗啃食的,被河水泡发的,甚至被老鼠咬穿胸腔的,可此刻这具尸体的异常,却让她后槽牙发酸。
不是恐惧,是警惕——有人故意布置了这场戏,而目标很可能是她。
她攥紧从棺材里带出的半块碎瓷片,掌心被锋利的边缘割出血。
疼痛让神智清明些,她开始数呼吸:吸气四秒,憋气两秒,呼气六秒。
这是前世法医在停尸房调整情绪的法子。
数到第三轮时,她突然弯腰抓起两把泥土,猛地甩向女尸方向。
“哗啦——”
泥土砸在尸体胸口,惊起一片鸦鸣。
苏晚照借着这动静拔腿就跑,枯枝刮过脚踝,她也顾不上疼。
跑了约莫半里地,她扶着棵枯树喘气,这才发现脚下的泥土泛着不寻常的湿润——几座坟包的封土被刨开,新翻的土块混着草茎,在月光下像新鲜的伤口。
“三、四、五……”她数着,冷汗又冒出来。
五座新坟,间距都是五步,每座的深度大概三尺——和她被活埋的那座棺材坑一模一样。
她蹲下身,指尖**松土里,摸到半片染血的碎布。
布上绣着极小的并蒂莲,针脚细密,不像是农家女能有的。
“婴灵索命……”
风里突然飘来人声。
苏晚照猛地抬头,见前方山坳里漏出几点灯火,像是村庄。
两个裹着粗布袄的男人蹲在村口老槐树下,烟锅子的红光一明一暗。
“昨儿个王寡妇去河边洗衣,说听见芦苇荡里有娃娃哭。”其中一个压低声音,“还有张屠户家的母猪,下了七只崽,全是青灰色的,没半刻就断气了……”
“嘘——”另一个人用烟杆敲了敲石墩,“前儿个刘媒婆去乱葬岗烧纸,说看见个大肚子女人在刨坟。肚子大得都快坠地了,指甲缝里全是血泥……”
苏晚照的呼吸一滞。
她摸向方才那具女尸的衣摆——粗布短打下,小腹果然微微隆起。
她蹲在坟边时竟没注意到,现在回想,女尸的胯骨比寻常女子宽,指节有常年洗衣的茧子,却又留着长指甲——像是怀了孕还在做粗活,却又刻意留指甲的农妇。
“难产?”她喃喃,“可脖子上的勒痕……”
风突然转了方向,吹得老槐树上的纸钱哗啦作响。
苏晚照打了个寒颤,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穿着那身红绸冲喜服。
林墨川选的料子是杭绸,在月光下泛着妖异的光,太显眼了。
她踉跄着冲进灌木丛,扯下外袍裹在腰间,又用枯枝划破脸,抓乱头发。
等她再抬头时,镜湖般的水面映出个浑身是泥、眼神涣散的疯妇。
“谁?!”
守夜老汉的吆喝吓得她心跳漏了一拍。
她立刻瘫坐在地,双手抱头发出呜咽,像是被雷劈傻的村妇。
老汉举着灯笼凑近,见她衣裳虽破却质地讲究,又瞧她脸上的泥里渗着血,犹豫着用灯笼杆戳了戳她:“哪来的疯丫头?这半夜的……”
“阿娘……”苏晚照扯着他的裤脚,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阿娘不要我了……”
老汉的灯笼晃了晃,照见她膝盖上的红绸一角。
他脸色变了变,却还是叹着气扶起她:“得得得,先进村吧。后半夜凉,别冻死在这儿。”
草屋的门轴吱呀作响时,苏晚照的后背已经贴紧了土墙。
她等老汉的脚步声消失,才摸出火折子点燃墙角的干柴。
火光腾起的刹那,她迅速扫过屋内——土炕、缺嘴的陶碗、墙角堆着半袋发霉的糙米,还有梁上挂着的半块咸肉。
足够藏身了。
她解下腰间的红绸,借着火光展开。
方才在坟地捡到的碎布被她压在胸口,此刻摊开在膝头:并蒂莲的绣工是苏绣针法,丝线里掺了金线,不是普通富户能用的。
更关键的是,碎布边缘有一道极细的锁边,是大周朝宫里头衣的制式——她前世在考古所见过类似的陪葬品。
“侯府?”她瞳孔微缩。
原主记忆里,侯府十年前被抄家,满门男丁流放,女眷贩卖为奴。
但林墨川现在还能用侯府的名头在临安县横行,说明这户人家还有余脉。
而这碎布,极可能来自侯府的某位女眷。
她又摸向怀里的半块碎瓷片。
瓷片内侧有暗纹,是缠枝莲纹,和侯府祠堂供奉的祭器纹路一模一样。
原主被绑进侯府那天,曾在偏厅见过这样的瓷器——林墨川当时正对着一套白瓷茶具掉眼泪,说这是林晚霜生前最爱的。
“所以那具女尸,和侯府有关?”她捏紧瓷片,指腹的血珠渗在瓷片上,“林墨川活埋我,是怕我和林晚霜太像;可这些新坟里的尸体……”
她突然想起林墨川临走前说的话:“若见着土包有动静……”后面的尾音被风声吞了,但结合这五座新坟,答案再明显不过——林墨川在清理知道秘密的人。
而她,是第一个逃出来的。
火光忽明忽暗,照得她眼底一片冷光。
她从怀里掏出随身的碎布条,借着光在上面记下:“女尸,脖颈勒痕,左腕有指甲抓痕(生前挣扎),小腹隆起(孕期五月),衣物碎布含金线(侯府制式)。”字迹歪歪扭扭,却比任何契约都清晰。
“要活命,就得比林墨川更狠。”她把布条塞进陶碗底下,又用泥土封好,“而能治他的,只有县衙。”
她望向窗外,县衙的飞檐在夜色里投下黑影。
沈昭之的名字在她心里转了两圈——原主记忆里,这个冷硬的县令上个月刚审了桩杀妻案,凶手是县丞的侄子,他当场拔了县丞的乌纱。
这样的人,或许肯信她“能通阴”的鬼话。
后半夜的风卷着草屑撞在窗纸上。
苏晚照解下最后一根发簪,在土墙刻下道记号。
她摸了摸身上的泥灰,又扯了把草塞进破衣里——天一亮,她得变成个更不起眼的乞丐。
林墨川的人若来寻,绝对认不出这个浑身酸臭、缩在草堆里打颤的“疯妇”。
她靠在土墙上闭目养神,听着远处更夫敲过三更。
迷迷糊糊间,仿佛又听见那声骨头断裂的脆响。
这次她没躲,反而勾起嘴角——等天一亮,她会让所有藏在坟包里的秘密,都晒在太阳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