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文博的嘶吼在大堂里回荡,那声音里充满了怨毒和不甘,仿佛他才是那个真正的受害者。
“**”、“毁了我的一切”,这些词汇像淬了毒的钉子,钉进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也钉进了我的心里。案情的发展,如同脱缰的野马,朝着一个完全未知的方向狂奔而去。
冯渊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措手不及。他原本以为的因情生恨、杀人灭口,此刻看来,不过是冰山一角。他重重一拍惊堂木,试图控制住局面:“孙文博!休得在此胡言乱语,妖言惑众!你因何杀人,速速从实道来!否则,大刑伺候!”
然而,孙文博只是疯狂地笑着,眼神涣散,嘴里反复念叨着:“是她毁了我……是她毁了我……”他似乎陷入了某种偏执的臆想中,完全无法进行正常的交流。
我知道,这是典型的心理崩溃。当一个长期维持着虚假体面的人,其伪装被瞬间撕碎时,精神世界就会崩塌。继续审问,不会有任何结果。
“大人,”我上前一步,低声说道,“他心神已乱,再问下去也无济于事。不如先将他押入大牢,待其情绪平复再说。”
冯渊看了看状若疯魔的孙文博,又看了看我,最终采纳了我的建议。他一挥手,衙役们立刻将瘫软如泥的孙文博拖了下去。
公堂之上,恢复了暂时的平静,但所有人的心头,都笼罩上了一层更浓的疑云。
冯渊退堂后,立刻将我叫到了后堂的书房。他卸下了官威,脸上满是疲惫和困惑。
“采薇,”他直接用了我的名字,显得亲近了许多,“此事,你怎么看?”
我沉吟片刻,整理着思绪:“孙文博的话虽然颠三倒四,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杀害孙阿牛的动机,与孙巧儿有直接关系。但这个关系,恐怕并非他自己所说的‘两情相悦’那么简单。”
“不错,”冯渊点头道,“一个贫苦的绣娘,如何能‘毁了’一个家境优渥、前途光明的秀才?这其中必有我们不知道的隐情。本官现在就派人去传孙巧儿来问话。”
“大人,且慢。”我阻止了他,“孙巧儿刚刚痛失兄长,如今又得知兄长是为她而死,心中必然悲痛欲绝,惊惧交加。此时将她传到公堂之上,面对官威,她未必能说出实情。甚至可能因为恐惧,而隐瞒某些关键的细节。”
在我的时代,我们从不轻易传唤受害者家属,尤其是在他们情绪极不稳定的时期。安抚和引导,远比威压和审问更有效。
冯渊皱眉道:“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我们亲自去一趟。”我看着他,目光坚定,“去孙家,去孙巧儿生活的地方。有时候,环境比言语更能说明问题。而且,以探望慰问的名义前去,可以让她放下戒心。只有在最熟悉、最安心的环境里,一个人才最容易流露出真实的自己。”
冯渊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惊奇和赞赏。他或许从未想过,查案还可以用这种方式。他沉默了良久,最终一拍桌子:“好!就依你!本官倒要看看,这小小的孙家,到底藏着什么能毁掉一个秀才的秘密!”
我们换上便服,只带了两名心腹衙役,悄然离开了县衙。
孙家住在城南的一条陋巷里,房屋低矮,墙皮斑驳。我们走进院子,一股清贫的气息扑面而来。院角晾晒着几件浆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屋檐下堆着半人高的渔网,上面还挂着几片未来得及清理的枯黄水草。
这就是孙阿牛和孙巧儿的家。这里的一切,都与孙文博那个锦衣玉食的世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冯渊的脸色愈发凝重。这样的家境,要如何去“毁掉”孙文博?
我们推开虚掩的房门,一股淡淡的草药味和霉味混杂着传来。屋内的光线很暗,陈设也极为简单,一张桌子,两条长凳,靠墙的一张木板床,便是全部的家当。
一个瘦弱的少女正跪在床边,对着床上那具盖着白布的尸体,无声地流泪。她的肩膀一抽一抽的,背影显得那么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她就是孙巧儿。
听到我们的脚步声,她受惊地回过头。那是一张清秀而苍白的脸,眼睛又大又亮,但因为哭泣而红肿不堪,像两颗熟透的桃子。看到我们,尤其是看到冯渊身上那股不怒自威的气质,她吓得瑟缩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你……你们是谁?”
冯渊刚要开口,我抢先一步,用一种尽可能柔和的语气说道:“姑娘,我们是县衙的人。你别怕,我们不是来审问你的,是冯大人听说你家的遭遇,特地来看看你,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我的话似乎起到了作用,孙巧儿眼中的恐惧稍减,但依旧紧绷着身体。
冯渊也适时地换上了一副温和的面孔,叹了口气:“孙姑娘,节哀顺变。你兄长之死,本官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还他一个公道。”
听到“公道”二字,孙巧儿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哽咽着,对着冯渊磕了个头:“多……多谢大人……求大人,一定要抓住那个杀千刀的凶手……”
“凶手已经抓到了。”冯渊沉声说道。
孙巧儿猛地抬起头,眼中迸发出混杂着惊讶、狂喜和刻骨仇恨的光芒:“是……是谁?”
“是孙文博。”
这个名字一出口,孙巧儿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瞬间变得比纸还要白。她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神里流露出的,是一种我无法形容的、极为复杂的情绪。有恐惧,有绝望,还有一丝……解脱?
“果然……果然是他……”她喃喃自语,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她的反应很奇怪。没有寻常人家得知凶手后的那种纯粹的愤怒,反而像是在印证某个早已存在于她心中的、可怕的预言。
我没有打断她的哭泣。我知道,情绪的宣泄,是打开心灵的第一步。我静静地环顾着这间小屋,试图寻找一些蛛丝马迹。
我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墙角的一个绣架上。
那绣架做工粗糙,但上面绷着的一块素色绸布,却绣着一幅极为精美的图案。那是一幅“寒江独钓图”,构图空灵,意境深远。江面只用寥寥数根银线勾勒,便有了烟波浩渺之感。一叶扁舟,一个蓑笠翁,寥寥数笔,神韵俱全。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绣娘能有的手笔。其针法之细腻,意境之高远,甚至比我见过的许多名家画作,还要胜上三分。
而在那幅绣品的右下角,我看到了一行用极细的金线绣成的小字。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是柳宗元的《江雪》。诗句本身并无不妥,但让我感到奇怪的是,这十个字的绣法,与整幅图的风格,似乎有些格格不入。绣图的针法灵动飘逸,而这行字的针法,却显得有些……匠气,甚至有几个字的收针之处,显得颇为生硬。
一个能绣出如此佳作的人,为何会在落款上出现这等瑕疵?
我的心中,一个大胆的猜测,开始慢慢成形。
等孙巧儿的哭声渐歇,我才缓缓地走到她身边,扶起她,轻声问道:“巧儿姑娘,这幅绣品,是你绣的吗?”
孙巧儿抬起红肿的眼睛,看了一眼绣架,点了点头,声音沙哑:“是……是民女绣的。”
“绣得真好。”我由衷地赞叹道,“这等手艺,这等意境,只怕整个县城的‘锦绣阁’里,也找不出第二份。”
听到我的夸奖,孙巧儿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欣慰,有苦涩,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悲哀。她低下头,没有说话。
我指着那行金色的诗句,状似无意地问道:“这句诗,也是你亲手绣上去的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情绪的闸门。
孙巧儿的身体再次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死死地咬住嘴唇,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她看着那行字,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屈辱。
“不……不是我……”她终于崩溃了,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这……这是他……是孙文博逼我绣上去的!他说……他说他的诗画,要配上名家的诗句,才更显风雅!”
冯渊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听出了弦外之音:“他的诗画?巧儿姑娘,你把话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孙巧儿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们,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最终,她像是下定了决心,转身走到床边,从床头一个破旧的木箱里,捧出了一叠厚厚的画稿和一卷竹简。
她将东西摊开在桌上,我们凑过去一看,全都愣住了。
那些画稿上,画着各种山水花鸟,笔触细腻,意境不凡,每一幅都与那绣架上的“寒江独钓图”风格极为相似。而那卷竹简上,则用一手娟秀的小楷,写满了诗词。那些诗词,意境清新,对仗工整,绝非寻常女子所能写出。
“这些……都是你做的?”冯渊的声音里充满了震惊。
孙巧儿含泪点头:“我自幼喜爱读书写字,也爱描摹山水。这些……都是我闲暇时所作。孙文博……他……他时常来‘锦绣阁’,无意中看到了我的一幅画稿,便……便起了心思。”
接下来的故事,在她断断续续的哭诉中,变得清晰起来。
原来,那个被誉为“县学才子”的孙文博,其实才学平平。他为了博取名声,便威逼利诱,将孙巧儿的诗词画作,全都据为己有。他拿去县里的文会炫耀,为他赢得了无数赞誉,甚至得到了郡里学政大人的赏识。
而孙巧儿,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在孙文博的威逼和花言巧语之下,只能被迫成了他的“影子”。他甚至让她在绣好的作品上,绣上那些他抄来的名家诗句,以此来衬托他所谓的“才气”。
那行匠气十足的诗句,根本不是孙巧儿绣的,而是孙文博亲手绣上去的!一个大男人,为了虚荣,竟能做出如此之事。
“我哥哥……我哥哥他发现了……”孙巧儿的声音充满了悲痛,“三天前,他无意中听到孙文博与同窗吹嘘,说那首《咏梅》是他所作,哥哥气不过,因为那首诗……是我为我们过世的娘亲写的……”
真相,终于在这一刻,水落石出。
孙阿牛,那个粗鄙的渔夫,为了捍卫妹妹的才华与尊严,去找孙文博理论。而孙文博,这个靠着窃取他人成果构筑起虚假荣耀的“才子”,在秘密即将被揭穿的恐惧之下,恼羞成怒,对孙阿牛痛下杀手。
他杀的,不只是一个人,更是那个唯一可能揭穿他所有谎言的证人。
他所谓的“毁了我的一切”,指的根本不是感情,而是他的名声,他的前途,他那用谎言堆砌起来的一切!
书房里一片死寂。
冯渊的脸色铁青,双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他身为一县之尊,主管教化,却没想到,自己辖下最引以为傲的才子,竟是一个窃取孤女心血、品行败坏至此的**之徒!
这已经不仅仅是一桩杀人案了。这更是一桩足以动摇整个县城文人风骨的丑闻!
我看着桌上的诗稿画卷,心中百感交集。我解开了一具尸体的死亡之谜,却揭开了一个活人内心深处更深的黑暗。
然而,事情还没有结束。
我的目光,落在了那卷写满诗词的竹简上。在竹简的末尾,我看到了几行与前面娟秀字迹截然不同的、潦草而急促的字。那像是在极度慌乱的情况下写下的。
我凑近一看,瞳孔骤然收缩。
那上面写着:
“七月初十,夜,张县丞府。画,牡丹图。得银,五十两。”
张县丞?
那个在本县地位仅次于冯渊的二把手?
孙文博的**行径,竟然还牵扯到了当朝的官员?这五十两银子,是稿费,还是……封口费?或者说,这根本不是孙文博的交易,而是孙巧儿自己的?
一个更深的、更危险的漩涡,在我眼前缓缓展开。
这个案子,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