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的铜滴声在耳畔碎成细沙。
苏挽棠攥着那半片焦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妆匣里螺子黛的香气混着松烟墨的苦,在鼻尖萦绕——这是柳青青昨日替她研墨时,特意选的陇州松烟,说是"墨色沉,写谱子清楚"。
她摸黑推开窗,冷风裹着残雪扑在脸上。
巷口那株老槐的枝桠在月光下投出蛛网似的影子,像极了太素派药圃被烧那晚,她蹲在瓦砾堆里翻找的草灰纹路。
当时老药工拍着她肩膀叹气:"那是青葙草,太素派传了三代的护园草,烧成灰都带着棱。"
"原来从那时起,就有人盯着我。"她对着窗玻璃哈出白雾,指尖在霜花上划出一道痕,"柳青青的鞋印,匿名信的焦叶,还有那股松烟墨香......"
第二日卯时三刻,教坊司的晨钟刚响,苏挽棠便端着茶盏往柳青青的偏院去。
她特意选了粗布襦裙,将羊脂玉佩压在最里层——这是裴砚前日塞给她的"避尘符",说"太素派的火,玄玑派的星,沾了人气就现形"。
柳青青的院门虚掩着,檐下的雪水正一滴一滴砸在青石板上。
苏挽棠刚要抬步,便听见里面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蠢货!
连个炭盆都守不好?"
她顺着门缝望进去,柳青青正揪着小丫鬟的衣领,腕间的翡翠镯子磕在丫鬟额角,红痕立刻漫开。
案几上摆着半幅未完成的舞谱,墨迹未干的"柘枝"二字被溅上了茶渍,晕成模糊的团。
"姐姐这是又在练新舞?"苏挽棠推门进去,茶盏在掌心焐得发烫,"前日看姐姐跳《绿腰》,那旋子步转得叫人眼晕,可总觉得缺了点......"她顿了顿,"缺了点往上走的劲儿。"
柳青青猛地松开丫鬟,转身时鬓边的步摇乱颤。
她盯着苏挽棠手里的茶盏,忽然笑了:"妹妹倒会挑时候。
昨日我替你研墨,今日你便来讨茶喝?"她伸手去接茶盏,指尖却在触到杯壁时顿住——苏挽棠故意将茶盏转了半圈,杯底那道月牙形的磕痕,正对着柳青青的眼睛。
那是昨日午后,柳青青说要"帮妹妹看谱子",结果"手滑"碰翻了茶盏。
当时苏挽棠蹲在地上捡谱子时,分明看见柳青青的绣鞋尖在谱子上碾了碾——现在想来,那哪是手滑,分明是在找机会偷看她新改的旋子步。
"姐姐的手,倒是比茶盏金贵。"苏挽棠将茶盏搁在案几上,目光扫过那半幅舞谱。
柳青青的字写得极媚,每个"旋"字的勾都挑得老高,像要戳破纸背。
她突然伸手按住舞谱:"姐姐可知道,《教坊记》里说'凡大燕会,舞者须佩五方锦'?
五方对应东西南北中,步法该像星子绕北极,从低到高打旋儿才对。"
柳青青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早听说这新来的苏挽棠懂些古礼,却没料到她连《教坊记》的边角都能翻出来。
前日匿名信送出去后,她本以为这乡下来的小歌姬会吓得缩成一团,谁承想她倒自己送上门来,还敢碰她的舞谱。
"妹妹倒是用功。"柳青青扯出个笑,指尖划过苏挽棠的衣袖,"只是有些东西,不是读几本书就能学来的。"她的声音突然低了,"比如......有些人的命。"
院外的老鸦"扑棱"一声飞过。
苏挽棠望着柳青青眼底的阴翳,忽然想起裴砚说的"局"。
那夜他翻着星陨古卷,指腹压在"乐舞破局"四个字上:"这局布了百年,局眼就在你身上。"
"姐姐说的命,是太素派的火,还是玄玑派的星?"她突然开口,看着柳青青瞳孔骤缩,"前日我在巷口捡到半片青葙草灰,和姐姐鞋印里的焦叶,纹路一模一样。
太素派的护园草,怎么会沾在教坊司歌姬的鞋上?"
柳青青后退半步,撞翻了炭盆。
火星子"噼啪"溅在她裙角,她却像没知觉似的,死死盯着苏挽棠:"你到底知道多少?"
"我知道姐姐的墨是陇州松烟,"苏挽棠从袖中摸出匿名信,"和这信上的墨香分毫不差。
我还知道,姐姐前日替我研墨时,故意把墨锭磕出了豁口——"她举起茶盏,"所以这茶盏底的月牙痕,是姐姐的墨锭磕的,对吗?"
更漏又响了。
柳青青突然笑出声,笑声里带着哭腔:"你以为你是谁?
不过是个死了原主的冒牌货!
我学舞十年,拜过最顶尖的乐师,喝了三坛子苦茶才练出这副好嗓子,凭什么要让给你?"她抓起案上的舞谱撕成两半,"你不是要破局吗?
我偏要让你知道,这长安城的局,不是你读几本书就能破的!"
话音未落,她已掀开门帘冲了出去。
雪水顺着她的发梢滴在地上,在青砖上晕开深色的痕迹,像极了未干的墨迹。
苏挽棠蹲下身,捡起半片舞谱。
碎纸片上,柳青青的"旋"字还留着半道勾,像只张牙舞爪的手。
她将碎纸塞进袖中,转身时看见炭盆里的火星还在跳,忽然想起现代舞编课上老师说的:"舞蹈是用身体讲的故事,起承转合,一步都错不得。"
她回到自己的小院时,月上中天。
妆匣里的羊脂玉佩突然发烫,裴砚说过这是"术法波动"的征兆。
她铺开《通典》,指尖停在"吉礼·朝会"那章——"舞者先拜,左旋三匝,右旋三匝,取法天地循环"。
"如果把旋子步改成从低到高的螺旋,先拜时重心下沉,左旋时提踵,右旋时踮脚......"她起身在地上走了几步,裙裾扫过青砖,"这样既合《通典》的礼仪,又能像星子升上夜空,把故事讲得更明白。"
更漏敲过七下时,窗棂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苏挽棠吹灭蜡烛,透过窗纸的破洞,看见两个黑影闪进了方大人的偏院。
其中一人压低声音:"大人,那苏挽棠最近查得紧......"
"查就查吧。"方大人的声音沉稳如山,"当年她师父替我挡过刀,这情分,该还。"
苏挽棠的呼吸一滞。
她忽然想起初到教坊司那日,有个穿青衫的人塞给她一包金疮药,只说"你师父的旧识"。
原来竟是方大人。
雪又开始下了。
她摸出袖中的半片舞谱,在月光下摊开。
碎纸片上的墨痕被雪光映得发亮,像条若隐若现的线,正往某个方向延伸而去。
"乐舞大赛......"她对着窗上的霜花哈气,在雾气里画出北斗七星的形状,"该来的,总要来的。"
教坊司的更夫敲响了三更梆子。
远处传来扎彩匠的吆喝声,说是替大赛赶制五方锦。
苏挽棠摸着妆匣里的螺子黛,忽然听见院外有马蹄声由远及近——那是裴砚的旧书摊收摊了,他总爱绕到教坊司后巷,听她练半支曲子再走。
她推开窗,冷冽的雪风卷着梅香扑进来。
檐角的冰棱在月光下闪着寒光,像无数把小剑,却刺不破她眼底的亮。
明日就是大赛前最后一次排演。
她知道,这长安城的夜,才刚刚醒过来。
乐舞大赛这日,长安的雪停了,可朱雀大街上的人潮比落雪更喧嚣。
教坊司门前扎着五方锦彩楼,朱红绸子被风卷起,扫过苏挽棠的鬓角时,她闻到了熟悉的沉水香——是妆匣里那方羊脂玉佩在发烫。
"阿棠姐,该上妆了。"小丫鬟捧着螺子黛进来,手却在抖。
铜镜里映出苏挽棠的脸,眉峰比往日更挺,像把淬了雪的刀。
她按住丫鬟发颤的手腕:"抖什么?
你当这是争头牌?"丫鬟被她眼底的亮刺得缩了缩脖子,倒让苏挽棠想起昨夜在《通典》上圈的批注——"吉礼舞者,容止如松,方显仪轨"。
她接过螺子黛,自己描眉。
眉尾挑起时,袖中半片舞谱硌着小臂——那是柳青青撕的,墨迹里还沾着炭盆的焦味。"柳娘子早来了。"小丫鬟突然压低声音,"在后头偏厅,穿了件月白雀金裙,那料子......怕不是西市胡商新到的。"
苏挽棠的手指顿在眉峰。
她想起三日前在后巷捡到的半块螺子黛,青黑色里混着点点金箔——和柳青青妆匣里的一个模子。"她急了。"她对着镜子笑,指尖轻轻叩了叩玉佩,"急着要在我身上踩出泥来。"
后台的铜锣响了。"第三轮,苏挽棠!"
她站起身,石榴红的裙裾扫过青砖。
这是她照着《旧唐书·舆服志》裁的,齐胸襦裙的腰线比寻常低三寸,旋转时能拉出更流畅的弧度。
发间的木簪是裴砚前日在旧书摊寻的,刻着半朵并蒂莲——"唐女好木簪,轻便不伤发",他递过来时耳尖发红,"我、我查过《酉阳杂俎》"。
舞台上的灯火劈头盖脸砸下来。
苏挽棠站在中央,能看见第一排评委席上方大人的乌纱帽。
他正垂眸翻着评分册,帽翅在风里晃,像在打拍子。
鼓点起了。
是《霓裳羽衣曲》的变调,她特意让乐师把"散序"的慢板加快半拍——现代编舞课老师说过,"故事要抓人,起势就得像点着的爆竹"。
她屈膝下拜,重心沉得极低,裙裾在地上铺开如绽放的花。
这是《通典》里"吉礼初拜"的规矩,可下一秒,她提踵左旋,足尖点地时带起一阵风,裙角翻卷如鸟翅;再右旋时踮脚拔高,整个人像被星子托着往上升,发间木簪的并蒂莲擦过灯烛,投下摇晃的影。
"好!"右首的老学士拍着桌子喝彩,胡子都抖了。
方大人的笔停在纸页上,原本紧绷的下颌线松了些。
观众席的掌声像滚过春山的雷,苏挽棠听见有人喊"这旋子步怎么像星轨!"——对了,裴砚教过她看星图,说北斗七星的斗柄就是这样绕着北极星转的。
她正转到第三匝,忽然听见后台方向传来瓷器碎裂的响。
余光里,月白雀金裙闪了过来——是柳青青!
她鬓发散乱,手里还攥着半块茶盏,指甲缝里沾着朱砂,显然是刚砸了妆台。
"苏挽棠!
你偷我的舞谱!"柳青青尖叫着扑过来,茶盏碎片擦过苏挽棠的耳际。
观众席炸开一片惊呼,方大人猛地站起,乌纱帽都歪了。
苏挽棠没躲。
她在柳青青扑来的刹那旋身,原本的右旋步突然改成侧移,腰肢一拧,竟顺着柳青青的力道带得对方转了半圈。
茶盏"当啷"掉在台上,柳青青踉跄着要摔,苏挽棠反手勾住她的手腕——这是现代交谊舞里的"引带",借着力道把人往旁一送。
柳青青撞在舞台边的朱漆柱上,发髻散了一半。
苏挽棠却借着这股力腾空跃起,裙裾在半空划出完美的圆,落地时恰好接住乐师递来的玉笛。
她含住笛孔,吹出的却是《霓裳》里"中序"的调子——原本该用笙的部分,换了笛的清越,倒衬得方才的混乱像段插曲。
掌声比之前更猛了。
方大人重新坐下,扶正乌纱帽时朝她微微颔首。
苏挽棠看见他案头的评分册,自己那栏的"仪轨"项写着"九分","新意"项的墨痕还没干。
终章的鼓点如急雨。
她最后一次旋转,足尖在台板上碾出个浅痕——这是特意留的,等会要让裴砚看看,"唐代的舞台木,比现代的硬三分"。
"本届乐舞大赛,头名——苏挽棠!"方大人的声音像撞响的青铜钟。
后台霎时涌进人来。
小丫鬟举着披风哭,老乐师拍着她的肩直念"好闺女"。
苏挽棠被挤到妆台前,镜子里映出柳青青的脸——她站在门口,月白裙子皱得像团破布,手里攥着半片舞谱,和苏挽棠袖中的那半块严丝合缝。
"你早知道是我撕的?"柳青青突然笑了,眼泪却砸在雀金绣上,"你那天蹲在炭盆边捡碎纸,原来不是心疼,是在拼证据!"她踉跄着往前两步,"可你不知道......那舞谱上的旋子步,根本不能用!
用了会......"
"够了!"方大人的声音从身后炸响。
苏挽棠转头,看见他扶着门框,额角渗着汗,乌纱帽不知何时摘了,露出两鬓的白发。
柳青青像被掐住脖子的雀儿,猛地闭了嘴,转身撞开人群跑了。
"方大人?"苏挽棠站起身,袖中玉佩烫得厉害。
方大人盯着她发间的木簪,喉结动了动:"你师父......她当年也爱戴这样的木簪。"他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推到她面前,"这是你师父托我转交的,她去之前说......'等阿棠能在这长安站稳了,再给她'。"
油纸窸窣作响。
苏挽棠揭开的刹那,满室沉水香——里面躺着半块残卷,墨迹和她破译的唐代女官残卷严丝合缝,卷角还写着一行小字:"星陨之变,局中局,破局者,无妄人。"
后台的风突然大了。
苏挽棠听见后巷传来熟悉的马蹄声,很慢,像在等什么。
她抬头,方大人已经走了,只留那半块残卷在妆台上,映着烛火,泛着暖黄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