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渊归来的头几天,府里表面尚算平静,但那平静底下,是肉眼可见的暗流汹涌。他忙着进宫面圣、述职,应付各路前来道贺的同僚旧友,在府中的时间并不多。
柳依依安分地待在她暂住的小院里,偶尔带着睿儿在花园里走走,见到我时,总是低眉顺眼,一口一个“姐姐”叫得怯生生的,仿佛我怕活吞了她。可她那偶尔飞快瞥向我、打量这府邸每一处的眼神,却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衡量。
我知道,这平静维持不了多久。
果然,这日午后,我刚哄睡了昨夜有些贪凉咳嗽的玥玥,前厅便来人传话,说将军请我过去一趟。
心中莫名一紧。自他回来后,从未主动寻我说过什么。
踏入前厅,他正坐在主位上喝茶,柳依依站在他身侧,微微垂着头,手指不安地绞着帕子,眼圈似乎还有些泛红。
“夫君寻我何事?”我压下心头疑虑,平静开口。
陆沉渊放下茶盏,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商讨却不容置疑的语气:“知微,依依方才同我说,睿儿这两日总是夜啼,睡不安稳。她住的那处院子临近马厩,夜里总有声响,且有些潮湿,日照也短,许是对孩子身子不好。”
我静静听着,心中已猜到七八分,并不接话。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但最终还是直接说了出来:“我瞧着,玥玥现在住的那间暖阁就极好。坐北朝南,敞亮干燥,又安静,最是养人。不如……让依依和睿儿搬过去住?玥玥还小,跟你住正房也更便宜照顾。”
呵,果然。
那暖阁是整个后院除了正房以外最好的屋子,是我当年怀着玥玥时,他亲手布置的(虽然大部分时间是我在操持,他只动了动嘴)。窗台下特意做了矮榻,方便冬日晒太阳看雪,窗外种着一株年份不小的梅花。玥玥极喜欢那里,那是她的一个小小天地。
我抬起眼,清晰地看到柳依依嘴角一闪而过的得意,虽然她立刻又换上了那副惶恐不安的表情,轻轻扯了扯陆沉渊的衣袖:“将军,不必如此的……姐姐和**金尊玉贵,睿儿糙养着就挺好,我……”
“孩子的事,岂能马虎?”陆沉渊打断她,语气温和,转而再次看向我,带着一种理所应当,“知微,你觉得呢?不过是调换间屋子,你素来大度,应当能体谅。”
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而上。
他甚至没有问过我一句,没有去看过一眼玥玥是否喜欢,没有想过那屋子里有多少女儿心爱的小玩意儿。就这么轻飘飘一句“不过是调换间屋子”,就要把我女儿珍视的东西,拱手让给另一个女人和孩子。
就为了“报恩”。
我挺直脊背,迎上他的目光,第一次明确地、没有任何转圜余地地拒绝:“不行。”
厅中瞬间安静下来。
陆沉渊似乎没料到我会拒绝,愣了一下,眉头随即蹙起:“为何?玥玥还小,住哪里不是住?睿儿身子弱,需要更好的环境将养。依依于我有救命之恩,这点要求难道都不能满足?”
他的语气带上了几分不悦,像是在指责我的不懂事。
“夫君也知那是玥玥的屋子?”我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她自出生便住在那里,一桌一椅都是她用惯了的,窗外的梅花是她看着花开花落的。那不是一间普通的屋子,是她的家。夫君离家五年,可知女儿夜里怕黑,需得留一盏小灯,而那暖阁的布局,恰好能让月光和廊灯透入些许,让她安心?”
我看着他逐渐变得难看的脸色,继续道:“报恩的方式有许多种,加厚用度,添置家具,甚至另寻良匠为她修缮现在的院落,都可。为何偏偏要动我女儿的东西?这便是夫君的报恩之道?用委屈自己亲生骨肉的方式?”
“沈知微!”陆沉渊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脸上已有怒色,“你何时变得如此不识大体?不过是一间屋子,依依母子吃了多少苦,睿儿还那么小,你就不能谦让一些?你的贤良淑德呢?”
“谦让?”我看着他因愤怒而显得有些陌生的脸,心口那片冰凉愈发扩散,“我的贤良淑德,就是五年里替你奉养父母直至送终,替你支撑门户,替你守着这份家业!不是用来把自己的女儿从她的屋子里赶出来,去讨好另一个女人!”
“你!”他指着我,气得一时说不出话。
柳依依见状,立刻“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泪珠滚落,哭得梨花带雨:“将军息怒!都是依依的错,是依依不该多嘴,惹得姐姐生气,让您和姐姐争执……求您别怪姐姐,依依这就带睿儿回去,那屋子我们不住,再也不提了……”
她这一跪一哭,更是将陆沉渊的怒火浇得旺了几分。他心疼地扶起柳依依,再看我时,眼神里已满是失望和冰冷。
“好,好得很。沈知微,我真是看错你了。”他冷笑一声,“此事暂且作罢。但你今日这番话,真真是令人心寒!”
他扶着啜泣不止的柳依依,拂袖而去。
我独自站在空旷的前厅,看着他决绝的背影,方才强撑着的力气瞬间被抽空。
不是屋子的问题。
是他态度的问题。
从他开口提出那个要求的那一刻起,我和玥玥,在他心里,就已经是可以被“委屈”一下,用来成全他报恩之名的选项了。
心寒?是啊,真正心寒的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