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川来信第3章

小说:冰川来信 作者:原悦 更新时间:2025-09-18

那本沾着水渍、扉页写着“林渡”名字的数学竞赛书,像一块沉甸甸的心事,压在江蔓的桌肚里。她偶尔会拿出来,指尖拂过那晕染开的墨迹和力透纸背的名字,耳边仿佛又响起他清冽中带着暖意的声音:“拿稳。”以及那句轻描淡写却让她心跳失序的“问课代表”。

后来几天,江蔓偷偷观察过,林渡对待其他忘交或作业有问题的同学,虽然也礼貌,但多是公事公办地记录或指出问题,并不会多说一句“可以问我”。这句额外的许可,像是一个只对她开放的、隐秘的通道,让她在巨大的窘迫和自卑中,捕捉到了一丝微弱的、或许是自作多情的“特殊”。

少女的心事就是这样,对方一个无心的举动,也能在内心上演无数场波澜壮阔的戏。她把这句“问课代表”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当作灰暗高中生活里一点不为人知的微光。

陈晓晓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课间总爱凑过来挤眉弄眼:“哎,江蔓,林渡那天帮你捡书,后来又对你那么‘宽容’,是不是有点意思啊?”江蔓每次都红着脸否认,心里却像揣了只小鹿,在“他可能只是人好”和“那点额外的宽容是不是特别”之间反复横跳。

周五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窗外的天空依旧阴郁,酝酿着新一轮的雨。教室里弥漫着一种周末将至的躁动与沉闷交织的气息。江蔓正对着那道因水渍而模糊的数学题皱眉苦思,陈晓晓突然用胳膊肘捅了捅她,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发现惊天秘密的激动:

“快看!外面!”

江蔓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教学楼前的空地上,停着一辆线条流畅、通体漆黑锃亮的轿车,低调却难掩奢华。车门打开,一个穿着剪裁合体深色大衣、气质沉稳的中年男人走了下来,手里似乎拿着一个文件袋。他抬头望向教学楼的方向,像是在等人,姿态从容,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无形气场。

“我的天!那是宾利吧?来接谁的?咱们学校还有这种隐藏富豪?”陈晓晓眼睛都直了。

江蔓也有些好奇,但并未多想。直到几分钟后,自习课的下课铃响起,大家收拾书包准备离开时,她无意中看到林渡背着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脚步平稳地走向了那辆黑色的轿车。那个气质不凡的中年男人看到他,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亲自为他拉开了后座的车门。林渡微微颔首,动作自然,没有丝毫局促或受宠若惊,仿佛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嗡——

江蔓的脑子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瞬间一片空白。她抱着书包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辆黑色的轿车载着林渡,无声地滑入初冬傍晚灰蒙蒙的车流中,消失不见。

“**?!是林渡?!!”陈晓晓的惊呼在耳边炸开,充满了难以置信,“他他他……他爸?这么有钱?!那他平时……我的天!他那书包,他那校服……洗得那么白!他看起来……”

陈晓晓语无伦次,但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江蔓心上。是啊,林渡。那个穿着洗旧校服、帆布鞋踩在泥水里帮她捡书、书包洗得发白的林渡。那个看起来温和沉静、甚至带着一丝旧纸张般清贫气息的林渡。他的父亲,开着宾利。

巨大的认知冲击让江蔓感到一阵眩晕。之前所有关于林渡的碎片信息——他那份超越年龄的沉静温和、眼底挥之不去的遥远感、对冰川湖泊近乎灼热的向往、以及那份在宽容背后隐约透出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疏离……在这一刻,被这辆黑色的宾利赋予了全新的、令人心悸的注解。

他并非挣扎于泥泞,而是站在云端俯视人间。他的“遥远”,是阶层与视野构筑的天然鸿沟。他的“温和”,是教养赋予的得体,而非生存磨砺出的圆融。他的“远方”,是优渥托底的、触手可及的星辰大海,而非寒门学子需要拼命攀爬才能仰望的灯塔。

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比窗外的冷风更刺骨,瞬间席卷了江蔓。她之前那些隐秘的悸动和小心翼翼的揣测,此刻显得如此可笑,像一株攀附在墙角的卑微蔓草,痴望着天边不可触及的流云。她紧紧抱住怀里的书包,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那本写着“林渡”名字的数学书,此刻像一块冰,隔着布料也透出寒意。

“原来……是这样。”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见。心湖里那片倒映着温暖影子的冰川,仿佛瞬间被投入了巨大的冰块,寒意刺骨,裂痕蔓延。

周末的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带着北方的寒意,渗入骨髓。江蔓蜷缩在租住的小房间里,窗外是灰蒙蒙的、陌生的城市楼宇。书桌上摊着那本污损的练习册,那道模糊的数学题依旧无解。她拿起笔,几次想写下“请问这道题……”,却又颓然放下。那句“问课代表”的许可,此刻像一道无形的壁垒,横亘在她面前。她有什么资格去问?一个连练习册都保护不好的、来自小城的转校生,去问一个坐着宾利上下学、世界地图铺在脚下的天之骄子?巨大的落差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让她窒息。

周一,天空放晴,但寒意更甚。江蔓走进教室时,刻意避开了林渡的位置。他依旧坐在那里,穿着干净的校服,侧脸沐浴在晨光中,沉静温和,仿佛周五那辆黑色的宾利从未出现。但江蔓知道,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已经彻底改变了。

课间,她抱着几本要送去教师办公室的作业,低着头匆匆穿过走廊。在转角处,差点撞上一个人。

“小心。”

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江蔓猛地抬头,正对上林渡的目光。他手里也拿着几本书,似乎是刚去图书馆借的。

“对…对不起!”江蔓像受惊的兔子,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怀里的作业本差点又滑落。她手忙脚乱地抱紧,眼神躲闪,不敢与他对视。

林渡看着她明显慌乱和疏远的样子,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的疑惑。他没有追问,只是微微侧身,让开更宽的路。“没事。”声音依旧温和。

江蔓几乎是逃也似地快步从他身边走过。擦肩而过的瞬间,她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消毒皂混合着纸张的气息。只是这一次,这气息不再让她感到宁静的悸动,而是混合着一种冰冷的、属于昂贵木料和皮革的、若有若无的疏离感。那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味道。

地理课上,老师讲到了横断山脉的冰川地貌,放了几张壮丽的图片。江蔓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林渡。他听得异常专注,脊背挺直,眼神明亮,唇角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的微笑。那笑容,在江蔓眼中,不再仅仅是纯粹的热爱,更镀上了一层“唾手可得”的从容。是啊,对于他那样的家庭,一次横跨大陆的冰川考察,大概就像周末去郊外野餐一样稀松平常吧?

课后,江蔓下意识的望向林渡,恰巧林渡正抬头与她的目光对上,江蔓却像被那平静的目光灼伤了一番,猛地低下头,脸颊发烫。此时江蔓耳边只剩下尘埃在光柱里无声沉浮的声音。过了许久,江蔓才敢悄悄抬起头。斜对面那个位置已经空了,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她的幻觉。她收拾书本准备离开,目光扫过他刚才坐过的桌面——除了摊开的习题集,角落里还用铅笔画着一个极其简练却神似的冰川速写轮廓。她心头微动。

原来那片“远方”,早已在他笔下生了根。这个发现,让她对那双沉静眼眸深处的“遥远感”,更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想要靠近和理解的好奇。

她向往的远方,是他规划好的下一站旅程。她需要拼尽全力才能仰望的星辰,不过是他家后花园里点缀的灯火。

放学时,天空又阴沉下来。江蔓收拾好东西,刚走出教学楼,冰冷的雨点就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她没带伞,只能抱着书包,小跑着冲向校门口公交站的方向。雨水很快打湿了她的头发和单薄的外套,寒意刺骨。

“江蔓。”

清冽温和的声音穿透雨幕。江蔓脚步一顿,回头。林渡撑着一把宽大的黑色雨伞,就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他周身形成一道透明的水帘。他穿着质地考究的深色外套,肩线挺括,在灰蒙蒙的雨景中,像一幅沉静的水墨画。

“雨大,一起走吧。”他向前一步,雨伞自然地倾向她这边,为她遮挡住冰冷的雨水。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习惯性的照顾。

伞下的空间瞬间变得狭小而微妙。那股消毒皂、旧纸张混合着昂贵衣料的气息,再次清晰地将她包围。江蔓能感觉到他手臂传来的、极其微弱的体温。她的心跳在短暂的停滞之后,开始疯狂擂动,不是因为悸动,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无处遁形的窘迫和自惭形秽。她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角,廉价的外套吸饱了雨水,沉重而冰冷。而他,干净、温暖、从容,像一座移动的、为她遮风挡雨的孤岛——一座她永远无法真正靠岸的孤岛。

“不…不用了!我…我跑过去就行!”江蔓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和抗拒。她下意识地想要逃离这温暖的遮蔽,逃离这让她感到窒息的距离感。

林渡似乎没料到她如此激烈的拒绝,举着伞的手臂顿在半空,眼中那丝疑惑更深了。他看着眼前女孩苍白的脸、躲闪的眼神和被雨水打湿后微微发抖的肩膀,沉默了几秒。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伞面上,声音格外清晰。

“拿着。”他没有坚持,而是将伞柄轻轻塞进她冰凉僵硬的手里。他的指尖擦过她的手背,带着温热的触感,却让江蔓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一缩。

“我有人接。”林渡的声音依旧平静,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没有任何炫耀的意味。他指了指校门外不远处,那辆静静停在雨幕中的、线条流畅的黑色轿车。

说完,他没再看江蔓的反应,微微颔首,便转身,从容地走进了愈发密集的雨帘中。他没有奔跑,步态沉稳,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肩头和发梢,他却毫不在意,仿佛那只是清风拂过。那个挺拔的背影,在灰暗的雨幕中,显得如此清晰,又如此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