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衣房的肥皂沫子溅到眼睛里,刺得苏婉直流泪。她胡乱用胳膊抹脸,反而把皂角水揉进裂口的冻疮里,疼得嘶嘶抽气。盆里泡着的军装沉得像块铁,搓衣板棱角刮得指节通红——这已经是陆战今天换下来的第三套了,每套都沾着训练场的泥浆和枪油味。
'哎哟喂,咱们军官夫人亲自洗衣裳呢?'两个系着围裙的炊事兵扒在窗口看热闹,'听说昨儿表彰会出大风头啦?今儿咋沦落到搓粪点子啰?'
苏婉把头埋得更低。她认得这声音——昨天就是他们在食堂故意打翻泔水桶,溅湿了她唯一一双棉鞋。军装口袋突然掉出个铁皮哨子,咕噜噜滚到积水洼里,她慌忙去捡时听见窗外嗤笑:'战哥的哨子可金贵!吹不响要挨处分的!'
哨子缝里塞满泥,苏婉憋着气用指甲抠。突然'咔哒'一声,舌尖尝到铁锈味——哨芯竟被她捅断了!冷汗霎时湿透后背,窗外脚步声却突然远了。她抬头只看见炊事兵慌慌张张立正敬礼,院墙外闪过一抹军绿衣角。
晌午太阳晒化积雪,房檐滴滴答答漏水。苏婉正踩着板凳拧干军装,陆梅尖嗓子突然从背后炸响:'作死啊!将校呢能拧麻花吗?'丹蔻指甲掐着她后颈往水盆里按,'赔钱货就是赔钱货,你们苏家祖坟冒黑烟才攀上我们陆家!'
肥皂水呛进鼻腔,苏婉挣扎时碰翻洗衣盆。哗啦巨响里陆梅突然惨叫——半截断针扎进她手心!正是苏婉昨夜藏在袖口防身的绣花针。
'小**敢暗算我!'陆梅攥着流血的手蹦跶,'今晚联谊会看我不——'
话没说完就卡在喉咙里。陆战不知何时站在月洞门下,正用匕首削着根木棍。削下来的木屑打着旋落在积水里,渐渐聚成个小箭头,直指陆梅脚边那只翻倒的洗衣盆。
'姑妈手伤了就歇着。'他刀尖突然挑起盆里断成两截的铁哨,'苏婉,礼堂擦枪缺个递油的。'
苏婉踉跄跟着军靴印走,听见身后陆梅跺脚骂:'擦枪?她别把枪管子捅**里!'全场哄笑中,她摸到军装口袋突然鼓囊囊的——不知谁塞了团棉纱,浸饱了枪油,正好够擦十把步枪的量。
礼堂后台堆着拆解的五六式,苏棉纱擦第三把撞针时,文工团姑娘们花蝴蝶似的涌进来。带头那个辫梢扎着红绸带,斜眼瞥她:'哟,这不是陆营长家买来的村姑吗?听说你们乡下擦枪都用灶灰?'
姑娘们嘻嘻哈哈学她蹲姿,有人故意踢翻油壶。浓稠枪油漫过水泥地,苏婉慌忙抢救零件框时,听见红绸带跟同伴嘀咕:'战哥要不是执行特殊任务哪会娶她?首长千金明天就来相亲了...'
零件哗啦啦散了一地。苏婉趴在地上摸撞针,指甲缝塞满油泥。黑暗里突然滚来个小钢珠,滴溜溜停在她指尖——分明是刚从枪栓里拆下来的!她抬头只看见军裤裤腿掠过幕布,皮带扣上挂着半截红绸带,像是从谁辫子上扯下来的。
联谊会开场锣鼓震天响。苏婉被按在最后一排角落,怀里突然塞来个大茶壶:'贵宾席添水去!洒一滴扣你三天口粮!'
过道挤满跳舞的男女,她缩着身子躲闪。忽然有人拽她辫子,茶壶咣当砸在地上滚烫开水溅起来,惊得前排首长家属跳脚骂。
'连壶都端不稳!'陆梅旋风似的冲来揪她耳朵,'滚去炊事班帮剁猪食!'
猪食槽结着冰碴,苏婉举砍刀剁冻白菜时,虎口震裂的血滴进泔水里。窗外飘来联谊会欢快的《喀秋莎》,她想起去年这时候——娘家把她锁在柴房省年夜饭,饿得啃稻草充饥。砍刀突然砸中脚背,她疼得蜷缩在草堆里,摸到裤兜不知何时多了块冰糖,用油纸包得方正正,边缘还沾着点枪油味。
夜半她被冻醒,发现柴房门从外头锁了。寒风从墙缝嘶嘶灌进来,她哆嗦着嚼完最后半点冰糖,忽然听见墙根传来窸窣响动。薄月光下,有什么东西正从门缝底下塞进来——赫然是半旧的军用棉手套,指节处还磨出发白毛边!
她扑过去抓手套时,外面传来极低的交谈声。有个年轻嗓子急吼吼说:'...任务危险系数太高,嫂子她...'旋即被冷硬声线截断:'冻疮膏备足了?'
'备了三管!但陆梅姐明天要带人去搜屋——'
'让她搜。'声音顿了顿,'祠堂西数第三砖。'
脚步声远去后,苏婉把冰凉脚丫塞进棉手套里。左手套无名指鼓囊囊的,拆开线头竟滚出颗黄铜子弹壳,壳底刻着细密刻度——像是什么精密仪器的零件。
天没亮就被踹门声惊醒。陆梅领着七八个军属冲进来,丹蔻指甲直接掀她被窝:'搜!昨儿联谊会丢了首长金笔!'
箱子倒扣在地上,那本泡烂的《军区手册》被踩满脚印。陆梅突然尖笑着举起个东西:'好哇!赃物在这!'
——赫然是颗锃亮的五四式子弹!全场倒抽冷气时,苏婉瞥见子弹底火有个微小划痕——正是昨夜那颗子弹壳的配对!
'不是我...'她话音未落就被搡到墙上,后脑勺咚的撞响挂历。陆梅唾沫星子喷她脸上:'偷军火够枪毙八回了!战儿马上就来执行纪律!'
混乱中有人猛拽她裤脚,苏婉踉跄跌倒时突然摸到挂历后墙砖松动——西数第三砖!指甲抠开砖缝,里面竟塞着管崭新的冻疮膏,药管上贴着小纸条:「涂脚」.
军靴踏雪声由远及近,陆战冷着脸出现在门口。满屋子人七嘴八舌告状,他却弯腰捡起那颗子弹,指尖摩挲底火划痕:'教练弹。'突然甩手扔出窗外——砰!远处传来陆梅精心喂养的芦花鸡惨叫。
'收拾干净。'他军靴碾过地上散乱的冻疮膏,转身时裤袋掉出张揉皱的纸。苏婉趁人散去展开看,竟是首长江湖的采购单——'特需品:苏绣屏风一架,限期三日',落款处墨迹被指甲狠狠划破。
日头升到树梢时,苏婉被拎到首长院外罚站。雪水浸透布鞋,她盯着自己呼出的白气发呆,忽然听见墙里飘出对话:'
'...陆营长真要去边境执行那任务?听说这回要伪装成婚姻破裂...'
'嘘!首长千金明天相亲宴就是幌子,实际要送加密地图——'
话头突然刹住。苏婉僵在原地,听见陆战冷硬的声音切出来:'冻疮膏不管用?'
她猛回头,看见男人站在三尺外的白杨树下,正用匕首削着根新木棍。削下来的木屑飘啊飘,竟拼出个箭头形状,直指她昨夜藏子弹壳的墙砖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