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卷着枯黄的梧桐叶扫过走廊，像一场无人观看的告别仪式。高二（3）班的早读课像盘卡壳的磁带，嗡嗡的读书声里飘着散不去的沉闷，每个音节都沉重地砸在李慧的心上。
她缩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课本竖起来挡住脸，视线却黏在窗玻璃上的水渍里。那水渍像幅模糊的画，她盯着它，直到眼睛发酸，也没看出什么名堂——就像她看自己的人生，一片混沌。窗外的天空是灰白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这种天气总让她想起医院消毒水的味道，还有医生办公室里那些千篇一律的问话。
同桌是个开朗的女生，说了句“李慧，老师看过来了”，她才慢吞吞地掀开课本，嘴唇动了动，没发出任何声音。老师似乎早已习惯，目光扫过她时没做停留，这让她松了口气，又沉回自己的壳里。她数着墙上钟表的秒针，每一秒都像在泥沼中挣扎。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母亲发来的消息：“今晚医生会来家里，记得别锁门。”
李慧指尖发颤，把手机塞回口袋深处，指甲掐进掌心。她不喜欢医生，那些“你要开心点”“别想太多”的话，像钝刀子割肉，疼得她想蜷缩成一团。她知道母亲是关心她，但这种关心像透明的保鲜膜，裹得她快要窒息。
下课铃响时，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往桌底缩了缩。同学们涌出去的喧闹声像潮水，她紧紧捂住耳朵，直到教室空了大半，才敢慢慢抬起头。空气中还残留着少年们蓬勃的朝气，这种气息让她感到刺痛——那是她永远无法融入的世界。
这时，一个身影逆着光站在教室后门。
男生很高，穿着洗得发白的黑色连帽衫，帽子扣在头上，露出的下颌线很清晰，却绷得紧紧的。他耳朵里塞着黑色耳机，线垂在胸前，手里捏着一本物理习题册，眼神淡淡地扫过教室，像在找什么，又像什么都没在看。阳光从他身后照进来，将他勾勒成一个孤独的剪影——是彭焱。
李慧的心跳漏了一拍。不是悸动，而是某种同类相认的警觉。
彭焱是班里另一个“异类”。他和她不同，她是透明的，他是尖锐的。他从不和人说话，有人凑过去搭话，他要么假装没听见，要么冷冷瞥一眼，能把人冻退三尺。听说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好像是去年家里出了事后，才突然变成了这副模样。同学们私下说他“装酷”，但李慧能看出那冷漠下的疲惫——和她一样的，深入骨髓的疲惫。
此刻，他的目光落在了李慧旁边的空位上。那是班里最后一个空座，前几天原主人转学了。
彭焱抬脚走过来，脚步声很轻，却像踩在李慧的神经上。他放下习题册，拉开椅子坐下，动作利落，全程没看李慧一眼，仿佛她只是窗边的一盆绿萝。但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混着秋日的凉意飘过来，让她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
李慧屏住呼吸，手指绞着校服衣角。新同桌是彭焱，这个认知让她本就紧绷的神经快要断裂。她想逃，却像被钉在椅子上，连转头的力气都没有。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耳边轰鸣，害怕被他发现自己的异常，又隐隐期待着什么——也许，只是也许，有人能懂这种每分每秒都在下沉的感觉。
他从书包里拿出笔袋，拉链声清脆。然后，他戴上了另一只耳机，彻底隔绝了外界的声音，低头翻开习题册，侧脸的线条冷硬，像漫画里走出来的孤独角色。李慧注意到他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但指关节处有些发白，像是长期紧握什么东西。
整个上午，两人像处在两个平行世界。李慧盯着窗外，彭焱盯着习题册，中间隔着不到半米的距离，却像隔着一条深不见底的河。偶尔他的手臂会不小心碰到她的，两人都会迅速弹开，像被灼伤一样。这种默契的回避让李慧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
午休时，李慧拿出从家里带来的面包，小口小口地啃着，味同嚼蜡。她没什么胃口，只是觉得“应该吃点东西”。面包屑掉在桌上，她用手指一点点捻起来，这个动作能让她暂时忘记思考。
忽然，旁边传来“咔哒”一声。彭焱从书包里拿出一罐可乐，拉开拉环，仰头喝了一口。喉结滚动的弧度，在白皙的皮肤下格外明显。
李慧的目光不小心扫过他的手腕，那里有几道浅浅的红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勒过。她心里一紧，慌忙移开视线，心脏却像被什么攥住了。那些痕迹太熟悉了——她手腕上也有类似的，是昨晚用铅笔刀划的，不深，但足够疼。疼才能让她感觉自己还活着。
他是不是……和她一样？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掐灭了。别自作多情了，李慧想，他只是不喜欢和人打交道而已，不像她，是从根里烂掉的。
彭焱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侧过头。
四目相对的瞬间，李慧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低下头，脸颊发烫，心脏狂跳。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停在她头顶，带着一种审视的冷淡，持续了几秒，然后移开了。那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她甚至能数清自己心跳的次数。
“叮——”他的手机响了一声。
李慧用余光瞥见他拿起手机，屏幕亮起，映出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他快速回复了什么，又把手机塞回口袋，继续喝可乐，只是这次，喉结滚动的速度慢了些，好像有点心不在焉。他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打着，像在焦虑什么。
下午第一节课是体育课，自由活动时，李慧找了个操场边的树荫躲着。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她脚边，明明是暖的，她却觉得冷。同学们在不远处打球、说笑，笑声像碎玻璃，扎得她耳朵疼。她抱住膝盖，把脸埋进去，只想变成一粒尘埃。泥土的气息混着青草味钻进鼻腔，这种味道让她想起小时候在乡下外婆家的日子——那时天空好像总是蓝的。
“让一下。”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李慧抬起头，看见彭焱站在面前，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眉头微蹙，似乎在说“你挡路了”。他的影子落在她身上，像一道意外的庇护。
她慌忙往旁边挪了挪，差点摔倒。彭焱伸手扶了她一下，指尖触碰到她的胳膊，冰凉的，像他的人一样。但那触碰转瞬即逝，快得像是幻觉。
“谢谢……”她的声音细若蚊蚋，自己都快听不见了。
他没说话，走到树荫深处，靠着树干坐下，又戴上了耳机，闭上眼睛。阳光照不到他，他整个人都浸在阴影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李慧看着他，忽然觉得，这片树荫好像变成了一个结界，把他们和外面的世界隔开了。她和他，两个躲在阴影里的人，此刻共享着同一片阴凉。这种认知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安慰——原来孤独的不止她一个。
风穿过树叶，沙沙作响。她悄悄拿出藏在口袋里的素描本——那是她唯一没丢掉的东西，翻到空白页，笔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画下了一个模糊的背影，靠着树干，戴着耳机，周身萦绕着淡淡的孤寂。画画时，她的手指不再颤抖，这是唯一能让她专注的事情。
画完，她赶紧合上本子，像做了什么坏事。抬头时，发现彭焱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正看着她。
他的眼神很深，不像平时的冷淡，反而带着点探究。李慧的脸瞬间红透，差点把素描本扔进旁边的草丛。她准备好接受嘲讽或质疑，那些她早已习惯的东西。
他却忽然移开视线，重新闭上眼睛，仿佛刚才的对视只是她的错觉。但李慧注意到，他放在身侧的手微微握紧了。
那天的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李慧走出校门时，回头看了一眼操场的方向。彭焱还坐在那里，身影被拉得很长，像一道倔强的影子。
她想，也许，他和她一样，都在等天黑。因为黑夜包容所有残缺的灵魂，不必假装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