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潮声里的影子
第一章:咸涩的暑假
七月的太阳把月牙湾的沙滩烤得发烫,光脚踩上去的瞬间,细沙“簌簌”贴在脚心,像踩在软软的热煎饼上。
空气里飘着股浓得化不开的咸湿味,混着远处卖冰粉的大妈扯着嗓子的吆喝——“凉冰粉哟!加葡萄干加山楂碎!吃一碗想两碗呦~”,隔壁大叔挥汗如雨般不停的往烤铁板上喷着油,油星子“滋啦”溅出来,烤鱿鱼的焦香裹着热风飘过来,勾得人直咽口水。
林澈把自己缩成一团,全部躲进遮阳伞阴影里,T恤下摆把膝盖裹得严严实实连脚踝都被盖住了,从远处看,像只圆滚滚的企鹅蹲在沙滩上,还挺可爱。
林澈没穿鞋,脚趾偷偷抠着身下的凉席垫,垫子边缘磨得毛糙,蹭得脚心发痒。林澈旁边放着瓶没开封的橘子汽水,瓶身凝着层水珠,顺着瓶底滴在沙滩上,晕出一小圈湿痕。
遮阳伞被海风吹得轻轻晃,伞骨“咯吱咯吱”响,像老太太喘气似的,伞面的边角还卷了点毛边——这是去年强台风刮坏的,妈妈缝了两针还勉强能用。
林澈侧过脸,看见海平面上飘着艘白色帆船,慢得像片被风推着走的云,船帆上还印着个小小的卡通鲸鱼,是隔壁渔村的观光船。
浪声一层叠一层,把沙滩上的动静都揉碎了:穿红裙子的小姑娘举着小铲子堆沙堡,“爸爸你看我的城堡!”的喊声飘过来;两个阿姨铺着碎花野餐垫,塑料布摩擦的“哗啦”声;还有小孩子哭唧唧的“我的小桶不见了”——全混在声浪里,到耳边只剩模糊的“嗡嗡”响。
眯着眼望了会儿,林漾终于从更衣室那边走了过来。
他赤着脚,烫得发红的细沙上留下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左脚印总比右脚印浅半分——那是小时候爬礁石摔的旧伤,平时穿鞋看不出来,光脚走在沙滩才会看出些痕迹。
他手里拎着条蓝色泳裤,他穿的是黑色泳裤,胳膊肘还夹着瓶冰可乐,瓶身的水珠沾湿了他的胸口,海洋沐浴露的清冽味先飘过来,混着身上淡淡的汗味——是林澈闻了十七年最安心的味道,像晒透了阳光的大海味道,没有海水的咸腥味。
“干嘛呢,跟这儿cosplay企鹅?”林漾走到伞下,用拖鞋尖轻轻踢了踢林澈的小腿,鞋跟处还沾着片没冲掉的小贝壳,“昨天是谁拍着胸脯跟我保证,说“‘明天一定好好学,再也不偷懒!’这才过了一晚上,就忘干净了?”
林澈把脸埋得更深,声音闷得像含了口海水:“天气预报说今天有大浪……你听,浪声多大!”他故意拔高音量,想盖过心里的怯意。
“月牙湾哪天没浪?”林漾把蓝色泳裤往他头上一扔,”别找借口了,再说那天气预报,在月牙湾就没一次准的,上次说有暴雨,结果咱俩晒了一下午太阳,你后背都脱了层皮,忘了?”
泳裤刚碰林澈的头,林澈就夸张地弹起来,像被烫到似的:“我不!昨天被礁石硌破的地方还疼呢!”他赶紧伸脚,脚踝内侧那点红痕细得像根线,不凑近看根本找不着——其实早就不疼了,他就是想赖在伞下,不用往那“吃人”的海里钻。
林漾弯腰,指尖在他脚踝那点红痕上轻轻按了下。没见他躲,甚至还下意识往指尖凑了凑,心里就彻底有数了。“就你这蚊子包似的伤,能疼到不能下水了?你自己信吗?”
他直起身,左边嘴角往上挑,露出点痞气的笑,虎牙尖若隐隐现——这是林漾的招牌笑容,每次林澈见了都没辙,连耍赖的底气都少了一半。“娇气包,快起来换泳裤。”林漾催着他。
他们两兄弟是对异卵双胞胎:林漾眉眼锋利,眼尾微微上挑,左眼角有颗很小的痣,笑起来左脸上还有个浅浅的梨涡;林澈的脸要更圆些,鼻梁高挺,眼睛像浸在海水里的黑曜石,总湿漉漉的,连生气时都显得软乎乎的——街坊阿姨们总笑他“一看这孩子就好欺负,得让哥哥一直护着点”。
但只有家里人才清楚,每次他俩犯恨撅嘴时,那眼神里的倔劲儿,又一模一样:下巴微抬,眼神直勾勾的,妈妈说“真是一个真不愧是一个肚子出来的,一模子刻出来的犟”。
“哥,”林澈拽住林漾的裤脚,手指抠着布料上的格子纹路耍赖,指甲缝里还沾着点细沙,“我真怕!你看那浪大的——我这么瘦,下去肯定被卷走,到时候你连哭都不知道朝哪哭!”
林漾低头看他,阳光从伞缝漏下来,在林澈脸上投了点碎光斑,像撒了把金粉。“去年张婶家小伟,就是在浅滩捡贝壳时被浪卷走的。”
指尖无意识蹭了蹭裤缝——那天林漾跟老渔民王伯他们出海回来,刚下船就听见有人喊“快来人啊,有小孩儿被浪卷走了”,林漾鞋都没脱就往海里冲,帮着救援队找到半夜。
回来时浑身都是沙,进门没顾上抖落,就把林澈拽进怀里抱的紧紧的,勒得林澈直疼却没敢松开哪怕一秒。
月牙湾的海平时看着温柔,其实藏着刀子。趁你一不留神就带走你的一切。“在月牙湾这地儿生存,你不能一辈子当旱鸭子,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谁护着你?”林漾认真的说。
林澈的嘴往下撇了撇,他还记得小伟,胖乎乎的小孩儿,说话总带着点奶音。
那天小伟蹲在浅滩捡贝壳,被突然出现的暗流卷走了,瞬间就看不到了,他现在还记得小伟的爸爸妈妈跪在海边的哭嚎声。
“放心,我教你。”林漾屈起手指,轻轻弹了弹他的脑门,力道轻得像挠痒痒,“哥啥时候骗过你?我可是咱们这个海域的‘浪里白条’,是唯一能‘征服’月牙湾的人!有我在,浪不敢吃你。”
林澈被逗笑了,眼眶里还剩点水光,嘴角先翘起来。
他当然信——小时候被隔壁邻居的大狼狗追,是林漾冲上去用石头打跑狗,手背还被石头尖划出血,却还笑着说“不疼,狗跑了就行”;他淘气爬树想掏鸟窝却摔下来崴了脚,是林漾背着他走了三公里回的家,后背汗湿了一大片,还时不时回头问“累不累,要不要歇会儿,**还疼不疼?”;他怕黑,是林漾陪他睡了整整三年,直到小学毕业,夜里他一翻身,总能感觉到哥哥的手轻轻搭在他胳膊上,像在说“别怕”。
“那……那就先到膝盖深的地方!就一点点!”林澈松了口,还想讨价还价,手指悄悄往伞下缩了缩。
“齐腰。”林漾斩钉截铁,没半点商量的余地,伸手把他拽起来,“别磨蹭,再等太阳更毒了,又晒得你掉皮,你就又可以多个借口了。”
“膝盖!”林澈梗着脖子,脚在沙滩上蹭来蹭去,不肯动。
“齐腰。”林漾重复了一遍,伸手去挠他的腰——这是林澈的软肋,一挠就笑。
果然,林澈立刻举白旗:“好好好!齐腰就齐腰!别挠了!”
最后林澈败下阵来。他磨磨蹭蹭伞下换短裤,手指扣着泳裤的松紧带半天系不上——总觉得勒得慌,还总怕穿反了。
林漾看他傻乎乎的在那鼓捣的样子,走过去三两下帮他系好了,指尖蹭过他腰侧时,带着点划水练出来的茧,粗砺的却很暖,蹭得林澈忍不住笑:“哥别挠我腰!”
“小笨蛋。”林漾揉了揉他的头发,软乎乎的,像揉棉花,忍不住又多揉了两把,把他的头发揉得乱糟糟的。他俩一前一后朝海里走,林漾走得慢,故意等他,时不时回头看一眼——怕他偷偷往回溜。
海水刚没过脚踝,林澈就开始发抖。拔凉拔凉的海水顺着小腿往上爬,像无数小虫子在咬他的肉,鸡皮疙瘩起了一层,连脚趾都蜷起来了。他盯着林漾的背影,深吸一口气,像被赶上架的鸭子,一步三挪的,沙子从脚趾缝里漏出来,痒痒的。
林漾在齐腰深的地方停下,转过身朝他招手:“快点,再磨叽大浪就真的来了!你看那边的小朋友,人家比你小都敢海里跑!”林漾指了指不远处,穿黄色泳裤的小男孩正抱着个救生圈往海里跑,妈妈紧跟在小男孩身后。
林澈终于挪到小腿肚时,突然停住了——九岁那年被浪卷走的记忆,像潮水般突然冒出来:咸涩的海水灌进鼻子和嘴巴,窒息感如巨石压着胸口,他当时乱抓乱踢,不停的在海里挣扎,终于让他摸到一支胳膊,从他左腋下绕过胸部,然后又握住了他右手,他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又可以呼吸了,他觉得自己被推到了岸上。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哥哥,为了救他,后背还让礁石划了道大口子,流了好多血,一共缝了五针。
“别往水下看。”林漾的声音一下子把他拽回现实,海水没过他的腰,蓝色泳裤被泡得颜色发深,林漾看他这个怂样“看着我,一步一步来,跟我说的做。”
林澈抬起头,哥哥站在海里,阳光在他身后描了圈金边,像披了件金色的披风。“深呼吸,”林漾说,“像吹气球那样,把气吸满,胸口鼓起来。”
林澈乖乖照做,胸口鼓得圆圆的,像只气鼓鼓的河豚,连耳朵都有些红。林漾忍不住笑:“行啊,比上次强,没直接说‘我不吸,我怕憋死’。”
“谁……我才没说过,不是我,你记错了!”林澈红着脸反驳,却还是乖乖把气吸得更满了点。
“然后,”林漾的手轻轻抓住他的后颈,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过来,稳稳的,“把头埋进海里,数三个数,我喊‘起’你就抬头。”
“我怕……”林澈鼓着嘴,声音含糊不清的,眼睛盯着水面,不敢看林漾。
“有我抓着你呢。”林漾的手稍微用了点劲,让他感觉到后颈的手。
林澈闭紧眼睛,心一横,猛地把头扎进海里。咸涩的海水瞬间裹住他,耳朵里“嗡嗡”响,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飞,他死死憋着气,数到“三”时,后颈被轻轻一提,口鼻露出水面的瞬间,他贪婪地吸了口气,却还是呛得咳嗽起来,眼泪要出来了。
“厉害了,我弟!”林漾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粗砺的掌心轻轻揉着他的胸口,“这次没哭,比上次强多了——上次是谁埋完头就抹眼泪,还说‘海水进眼睛了,好疼’,结果我一看,全是眼泪根本没有海水。”
“那就是海水!才不是眼泪!”,却没忍住偷偷笑起来——刚才在水里,他好像没那么怕了,后颈那只手稳稳的,像块定心石,让他心安,有人会捞他上来。
“再来一次,这次数五个数。”林漾的手没离开他的后颈,指尖轻轻蹭了蹭他的头发,“别怕,我会跟你一起数的。”
海浪一层层打过来,冰凉的溅在脸上,带着点咸味。
林澈听着哥哥的话,一次次把头埋进海里,从五个数到十个数,从一开始的呛咳,到后来能稳稳憋着气。
阳光透过海水他能看见水里晃悠的光斑,还有几尾小鱼苗从指尖游过,滑溜溜的,碰一下就飞快地躲开。
“现在咋样?还怕吗?”林漾松开手,游到他前面演示,胳膊划水的弧度又稳又好看,像条灵活的鱼,溅起的水花落在林澈脸上,拔凉拔凉的,但他的脸却觉得有些烫。
“好多了,没那么怕了。”林澈抹了把脸,水珠顺着他的下颌线往下流,“就是刚才憋气的时候,耳朵嗡嗡的,有点疼。”
“那是你气没匀。”林漾游回来,脸离他很近,左眼尾那颗小小的痣在阳光下很明显,像个小腻虫,林澈想用手捏下来,最后他忍住了,拍了拍浪,挪开了视线。
“你看,吸气用嘴,慢慢吸,呼气用鼻子,一点一点放,像这样——”他深吸一口气,腮帮鼓了鼓,再缓缓从鼻子吐出来,水面泛起一圈圈小泡泡,“试试?跟着我来。”
林澈跟着学,吸气,呼气,果然耳朵不疼了。他看着林漾在水里来去自如的样子:“哥,你就该在海里待着,比在陆地上还灵活,像条美男鱼!”
林漾停在他身边:“我从五岁就跟着码头那些老渔民下海,泡在海里的时间,比你吃的饭还多。
你这美男鱼是哪的词啊?什么恐怖童话故事?”他指尖戳了戳林澈的脸颊,软乎乎的,像戳棉花,“
等你能游到那块大礁石,我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林漾指向不远处那块黑礁石,离岸边至少五十米,浪拍在上面“哗啦”响,溅起的水花能有一人多高。
“什么好东西?比我的奥特曼卡片还稀罕吗?”林澈立刻来了精神,忘了美男鱼,也忘了怕水的事儿,眼睛都亮了起来。
“秘密。”林漾故意游开两步,回头笑,虎牙露出来,“反正比你藏在枕头底下的奥特曼镭射卡片稀罕多了——上次我还看见你对着卡片说‘要变奥特曼保护哥哥’呢,声音还挺大。”
“哥你偷看我东西!还偷听我说话!”林澈又气又急,想追过去挠他,却忘了在水里,一抬脚就差点摔,胳膊乱挥时,被林漾眼疾手快捞住腰,稳稳托住。
“小笨蛋,站稳了,水里跟陆地上不一样。”林漾扶着他的胳膊,声音里满是宠溺,指尖轻轻捏了捏他的胳膊,“先学漂浮,学会了才能游到礁石那,才能看秘密。”
他让林澈张开双臂,像小鸟展翅似的,自己半蹲在水里,双手稳稳托着林澈的腰两侧:“想象自己是片叶子,轻轻的,让水托着你,别较劲,越较劲越往下沉。”
林澈试着放松,可胳膊还是僵的,像两根木棍:“我怕沉下去……万一你没托住我怎么办?”
“放心吧,沉不了,有我呢。”林漾的手稍微松了点,让他感受水的浮力,“你看,浪是不是在托着你?你跟着浪晃,别跟它较劲。”
林澈真的感觉身体没往下沉,海浪轻轻晃着,像躺在家里的摇椅上,很舒服。
阳光晒在脸上,痒痒的,耳边是浪声,还有林漾轻轻的呼吸声,很稳。
他忽然想起什么,小声问:“哥,你后背那道疤,下雨的时候还会疼吗?”
林漾愣了下,随即笑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背,那里有道月牙形的疤:“早不疼了,都多少年了,就是偶尔会有点痒。”
林漾还记得当时林澈吓得嗷嗷哭着说“哥你不要死!”,林漾还笑他说“傻弟弟,哥命硬着呢”。
“等我学会了游泳,”林澈看着天上的云,像只大鲸鱼,慢慢飘着,“我来保护你。以后你再跟王伯出海的时候,我就跟爸去海边,帮你看着月牙湾的海。”
林漾没说话,只是手又稳了稳,指尖轻轻捏了捏他的腰,像小时候逗他痒那样,惹得林澈“咯咯”笑:“哥你又挠我!我要沉下去了!”
傍晚的海风凉了点,把沙滩的热气吹散了些,连太阳都收了烈性。
林澈裹着浴巾坐在礁石上,看林漾在浅滩捡贝壳。
哥哥捡得很认真,弯腰时后背的疤在夕阳下若隐若现,专挑那些边缘光滑的贝壳——上次林澈说过“贝壳硌手,串手链戴着会不舒服的”,他记着呢。遇到有棱角的,他就顺手埋进更深的沙子下。
“哥,差不多就行了!”林澈喊,声音被风吹得飘散了,“我要这么多贝壳没用,串手链也用不了那么多!”
林漾头也没回,手里已经攥了一大把,五颜六色的,有的还闪着光:“你上次不是说,要给妈妈也串一个吗?这个大的给你当坠子,这个带花纹的给妈妈,这个小的给爸。”他举起个手掌大的白贝壳,边缘磨得极光滑,是特意找的月牙形,跟他后背的疤很像。
林澈看着他的背影,夕阳把哥哥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沙滩上,像个保护罩。
他忽然觉得这个夏天没那么难熬了。以前总觉得七月的太阳太毒,浪太吓人,可现在有哥哥在,连海浪声都变得好听了,像哥哥哼的不成调的歌。
他靠在礁石上,不知不觉打起盹,嘴角还翘着,手里攥着林漾刚才塞给他的小海螺,无意识地蹭着脸颊,沾了满脸细沙。
林漾捧着贝壳走回来时,看见他已经睡着了,睫毛在夕阳下投了点小影子,像两把小扇子。
他放轻脚步,把最大的海螺放进林澈手心——这是他特意找的,能吹响的那种,想等林澈醒了教他吹。又脱下自己的T恤,轻轻盖在林澈身上——T恤上还带着阳光和海水的味道,还有他的体温,暖暖的,能挡住傍晚的海风。
林澈用水擦了擦礁石上火水,坐到了林澈旁边,扒拉着怀里的贝壳,把光滑的挑出来放一边,有棱角的放另一边。
拿起那块月牙形白贝,他忽然想起林澈上次说的“要养珍珠,等珍珠长大了,给哥做个项链,让哥戴着去比赛,肯定能拿第一”。
风软乎乎的,浪声成了背景音,远处卖冰粉的大妈收摊了,吆喝声越来越远。林漾看着林澈安稳的睡颜,忽然觉得,这个咸涩的暑假,好像也没那么糟。
至少,还能陪着弟弟,教他游泳,陪他捡贝壳,等着他长大,他心里想着长大以后的事就等长大以后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