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我的簪子淬了毒第2章

小说:将军,我的簪子淬了毒 作者:浮槎山君 更新时间:2025-09-22

孟之经的身影消失在书院葱茏的草木之后,那身玄甲带来的冷硬气息似乎还残留在我周围的空气里,与他方才耳根泛红的模样形成可笑又残忍的对比。

廊下那几个士子早已悄无声息地溜走了,偏殿内只剩下我一人。

死一般的寂静。

方才强撑出的所有力气瞬间被抽空,我猛地瘫软在冰冷的瓷墩上,后背沁出一层黏腻的冷汗,手脚冰凉得不似活人。

掌心传来尖锐的刺痛。

我缓缓摊开手,那枚染血的西夏银耳坠,几乎要被我生生嵌进肉里。

暗沉的血垢粘在掌纹中,像一道狰狞的、永不愈合的诅咒。

银川……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狠狠揉捏,痛得我蜷缩起来,止不住地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砸落在书案上,晕开了刚刚译好的墨字。

那些字迹模糊开来,扭曲着,仿佛变成了漠北奴隶市场永远泥泞污秽的地面。

记忆像挣脱牢笼的猛兽,咆哮着将我拖回那不堪回首的炼狱。

(倒叙开始)

冷。

刺骨的冷,混杂着鞭子抽裂皮肉的脆响、绝望的哀嚎、还有牲畜粪便和伤口腐烂的恶臭。

我被铁链锁着脖子,扔在角落里,胸口箭伤溃烂流脓,高烧让我意识模糊。汝南冲天的大火和承麟被长矛穿透的身体在眼前交替闪现。

我知道我快死了。也许死了更好。

就在我即将彻底沉入黑暗时,一具同样冰冷、但带着惊人韧性的身体重重撞在我身边。

“喂!还没死就喘口气!”一个低哑凶狠的女声贴着我耳朵响起,气息微弱,却带着一股不服输的蛮劲。

我艰难地睁开眼,对上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即使在污浊和伤痕的掩盖下,那双眼睛里的野性和生命力也未被磨灭。是那个几次三番试图反抗、被打得半死的西夏女子。

她似乎也刚挨过打,额角淌着血,却毫不在意地蹭掉,目光锐利地扫过我溃烂的伤口和烧得通红的脸。

“金人?”她嗤笑一声,带着点同病相怜的嘲弄,“啧,你们汝南烧得挺亮,我们在西北都看见了。”

我闭了闭眼,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

夜里,看守的漠北士兵醉醺醺地过来,踢打着我们这些“货物”,最终停在她面前,污言秽语地撕扯她的衣服。

她像一头陷入绝境的母狼,一声不吭,只是用尽所有力气挣扎、撕咬。

换来的自然是更凶残的拳脚。

我被铁链牵动,蜷缩在一边,恐惧和虚弱让我动弹不得。

突然,她不知怎么挣脱了一只手,猛地摸到地上半块不知谁丢弃的、锋利的碎骨片,狠狠扎进了那士兵的小腿!

士兵惨叫着倒地。

混乱中,她像泥鳅一样滚到我身边,那双沾满血污的手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

“想活吗?”她眼睛赤红,喘着粗气,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淬火的钢铁,“想活就跟我一起,杀出去!”

那一刻,她眼里燃烧的火焰,莫名点燃了我心底早已死寂的灰烬。

求生的欲望从未如此强烈。

我用力地、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那次逃亡最终失败了。

我们被捉回,打得奄奄一息,扔进更肮脏的牢笼,等待被贩卖或处死。

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在那个散发着霉烂和死亡气息的角落里,我们背靠着背,互相舔舐伤口,分享着偷偷藏下来的一点点发馊的食物和干净的雪块。

“我叫李银川。”她哑着嗓子说,“我爹是西夏的将军,中兴府破的时候,他战死了。”

“完颜宁。”我声音更哑,“我哥哥……是金国的皇帝,汝南……没了。”

沉默。一个亡国公主和另一个亡国将军之女,在这地狱里,以最狼狈的方式相识。

“恨吗?”她问。

“恨。”我答。

“光恨没用。”她掰开手里最后一点干粮,塞给我大半,“得活着,活着才能让他们疼。”

她摸出那块曾刺伤士兵的碎骨片,边缘已经被磨得稍微光滑了些。

“来。”她拉过我的手,不由分说,用那尖锐的骨尖,在我手腕内侧狠狠一划!

剧痛传来,血瞬间涌出。

我咬紧牙关没叫出声。

然后,她也在自己同样的位置划下深深一道,将我们流血的手腕紧紧贴在一起。

滚烫的血液交融,滴落在污秽的地面上。

“我,李银川。”

“我,完颜宁。”

“今日在此,以血为誓!”

她的声音低哑却无比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咬出来的:“漠北、宋廷……所有毁我家国、屠我子民之仇雠,此生必以血偿还!一人之力不足,便合二人之力;今生若不能,便化作厉鬼也不休!”

“血债……必须血偿!”我跟着她,用尽全身力气低吼出这句话,仿佛要将所有的痛苦和仇恨都注入这血誓之中。

(倒叙结束)

手腕上,那道早已愈合却依旧狰狞的疤痕此刻灼烧般地痛了起来。

我猛地从回忆里抽身,冷汗已经浸透了内衫。

殿外天色不知何时暗沉了下来,暮色四合,压得人喘不过气。

掌心的耳坠冰冷刺骨。

“一人之力不足,便合二人之力……”

银川的声音犹在耳边。

可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她死了。死得那般惨烈,那般不值。死在了宋人士子轻飘飘的议论里,死在了漠北兀良的军功簿上!

而我呢?

我还在这里,穿着仇人给的罗裙,用着仇人提供的笔墨,对着仇人强颜欢笑!

甚至……竟然还对他生出了一丝可耻的、不该有的动摇?

剧烈的自我厌恶和滔天的恨意再次席卷而来,压过了那灭顶的悲伤。

不,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银川的血不能白流!汝南的火不能白烧!皇兄和承麟不能白死!

我颤抖着,将那只染血的耳坠小心翼翼、无比珍重地贴肉揣进怀里,紧挨着心口。

那里,放着另一样东西——那支孟之经送我的、被我淬了剧毒的玉簪。

我抽出玉簪。

簪身在渐暗的光线下泛着阴冷的幽光,簪尖那一点不自然的暗色,是能见血封喉的毒。

我看着它,眼神一点点变得冰冷、坚硬,再无半分犹豫。

计划。

那个我和银川在无数个寒冷的夜里,靠着彼此体温取暖时,一点点完善的计划。

银川和我,曾经把仇恨分作两半。

她北上,聚拢西夏残部,去撕咬漠北铁骑的锋芒。她骁勇果决,身上有西夏亡国将军的血性。

我南下,利用我的身份和语言,潜入宋廷,接近最关键的目标——孟珙的独子孟之经。

获取信任,套取情报,伺机……复仇。

“救命之恩?”我低声喃喃,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冷笑。

哪有什么巧合的救命之恩。

那场完美的“遭遇漠北散兵”、“重伤濒死”、“恰好被路过的孟少将军救起”……每一步,都是我和银川用命赌出来的算计!

我甚至记得,当我浑身是血、气息微弱地倒在孟之经马蹄前时,他脸上那震惊又怜悯的表情。

多么正义,多么光明啊。

他下马,小心翼翼地将我抱起,对我的“西夏流民”身份深信不疑,为我请医问药,为我遮风挡雨。

我跟在孟之经的队伍里,一路向南。

孟之经治军严明,队伍沉默而有序,将我牢牢护在中间,仿佛一道移动的壁垒,隔绝了外界的绝大部分危险。

然而,目光所及之处,壁垒之外,皆是地狱。

官道两旁,挤满了从北方逃难来的流民,像一条望不到头的、缓慢蠕动的伤痕。有衣衫褴褛、用最后力气抱着孩子的金国妇人,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有缺胳膊断腿、依稀能看出曾是军士的西夏男子,匍匐在尘土里乞讨;瘟疫在人群中无声蔓延,偶尔能看到草席下露出一只青灰色的脚,无人问津。

一个小女孩蹲在死去的母亲身边,不哭也不闹,只是呆呆地坐着。那双眼睛,让我瞬间想起了银川。我猛地勒住马,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别看。”一件带着体温的披风兜头罩下,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景象。孟之经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平静却不容置疑,“前进,不要停。”

他的亲卫立刻上前,无声地隔开了流民,为我们清除道路。我裹在他的披风里,嗅着上面干净的皂角味,听着身后越来越远的、细微的哀泣,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为我构筑的这份“安全”,是何其脆弱,又何其…奢侈。

他把我带进这南阳书院,给了我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书院白墙黛瓦,书声琅琅,仿佛乱世中的一方净土。而我只需稍稍推开后院的门,就能看到巷子里为了一口粥而厮打的乞儿,听到关于城外异族流民营又死了多少人的低声议论。

孟之经将这一切牢牢挡在我的院墙之外。他送来精致的衣食,温暖的炭火,还有他温和的、带着担忧的目光。他把我当成需要精心呵护的瓷器,生怕我被这世道的风雨刮碎。

他看我时,眼神越来越亮,那里面装着的是一个他自以为拯救了的、脆弱又坚韧的孤女。

我刻意沉默,只在必要时用带着异族口音的汉语低声答谢,眼神怯怯,如同受惊的雀鸟。

当他询问我来历,我便拿出与银川反复推敲过的说辞:家乡被漠北骑兵洗劫,家人尽殁,自己侥幸逃脱,一路流浪。说到“痛处”,便适时地眼圈泛红,偏又倔强地咬唇忍住,垂下头,露出一段纤细脆弱的脖颈。

我的“语言天赋”是自然而然流露的。一次他麾下将领俘获几名漠北斥候,无人能懂其叽里咕噜的方言,审讯陷入僵局。

我“恰好”经过,“无意间”听了一耳朵,然后“怯生生”地、用极其纯正的漠北语重复了其中一个词:“……水源……”满帐皆惊。孟之经看我的眼神瞬间变了,从单纯的怜悯,多了几分惊异与审视。我立刻低下头,绞着衣角,声音微颤:“以前……有漠北商人来部落换皮子……学过几句……”他信了。或许是他愿意相信一个如此“脆弱”的女子能有什么威胁。

此后,我便“顺理成章”地帮他处理一些涉及西夏文、漠北文的书信或缴获的文书。我翻译得又快又准,但从不僭越多问一句。有时,我会“无意间”就某些漠北风俗或地理标识提出一点“微不足道”的见解,恰好能解他燃眉之急。

他夸我聪慧。我低头浅笑,笑容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羞涩与哀愁:“若能帮上将军,便不负将军救命之恩了。”每一次“帮助”,都是我精心计算好的筹码,换取他更多的信任和怜惜。

他永远不会知道,这并非什么天赋异禀,而是金国公主自幼刻入骨血的训导——完颜家的女儿,生来就要精通汉、夏、蒙三种外族语言,如今却成了我复仇的利器。

是我,“无意中”流露出对书本和安静环境的向往,“羡慕”地提起听说宋廷的南阳书院汇聚天下典籍。也是我,在他犹豫是否带我一个“女子”入书院时,“强撑”着病体,为他连夜翻译完一大卷急需的西夏佛经,然后“体力不支”晕倒在他面前。

他果然大为震动与心疼。不久后,他便以“需要一位精通番语的译者为书院整理典籍”为由,将我带离了军营,安置在了这南阳书院。给了我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宁先生。给了我一个绝佳的、不引人怀疑的庇护所。

在这里,我行动自由得多。借着校勘经文、查阅资料的名义,我可以长时间待在书院的藏书楼和档案库。那些浩如烟海的典籍舆图,不仅有关乎西夏、漠北的山川地理、风物志异,甚至还有一些……关于宋廷边防的零星记载。我过目不忘的本事,此刻成了最锋利的刀。每一处关隘,每一条水道,驻军的大致方位,粮草转运的可能路线……都被我牢牢刻在脑子里,夜深人静时,再悄悄绘于藏匿的绢帛之上。

我更留意孟之经的一切。他每隔几日会来书院与山长议事?通常是在午后未时。他的亲卫换防是否有规律?似乎每旬一次小调。他习惯走哪条路往返于书院与城外的军营?偏爱西边那条较为清静的古道。他爱吃什么茶点?喜欢什么熏香?心情烦闷时习惯去书院后山的哪处亭子独处?所有这些细微末节,都被我巨细无遗地收集起来。它们看似无用,却可能在最关键的时刻,成为决定生死成败的筹码。

想到这里,我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信任?多么可笑。

他一步步,完美地走进了我们为他编织的罗网之中。

而我,就是网上那只最毒的蜘蛛。

现在,是时候收网了。

我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裙和略显凌乱的发鬓。

对着殿内昏黄铜镜里那个面色苍白、眼神却幽深得可怕的女人,我慢慢地、慢慢地将那支淬毒玉簪,端端正正地簪回了发间。

冰凉的簪体贴着温热的头皮,带来一阵战栗。

银川,看着吧。

今晚,我就送他下去陪你。

用他孟之经的血,祭我们的国,我们的家,我们的……血誓。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脸上重新戴上了那副惯有的、略带疏离的平静面具。

然后,转身,一步步,坚定地走向殿外那片沉沉的、杀机四伏的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