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醉到什么都忘了。”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心里激起了千层涟漪。它轻描淡写，却又分量千钧。它是一句解释，更像是一种确认。
确认昨晚的一切都不是幻觉。她记得她叫了我的名字，记得她让我带她走，记得她在江边对我说的那些话。
而她今天，选择用清醒的、平静的姿态，在我面前，亲手撕掉了“陈师傅”这个标签。
我的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发出海啸般的声音。我紧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我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后视镜里的她，我怕我的眼神会泄露那份压抑了七年、几乎要破土而出的狂喜。
“我知道了，林**。”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但尾音里还是带上了一丝无法控制的颤抖。
她似乎听出了我的紧张，嘴角逸出一丝极淡的、转瞬即逝的笑意。“叫我林晚吧，”她说，“没人的时候。”
林晚。
我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这两个字，我曾在无数个深夜里，在无人的驾驶座上，在自己的梦里，悄悄地念过千遍万遍。可当它第一次从她口中，以一种许可的方式说出来时，我还是感到了一阵眩晕。
“好的……林**。”我下意识地回答，随即又觉得不对，舌头像是打了结。
她没有再纠正我，只是推开车门，走了下去。今天的她，背影似乎比往常挺拔了几分，像是即将奔赴战场的女将军。
我看着她走进那栋象征着权力和资本的摩天大楼，心里明白，从今天起，她要面对的，是一场真正的硬仗。而我，似乎也从一个单纯的旁观者，变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同盟。
接下来的几天，我成了全公司最忙碌的人。
林晚像是上紧了发条的陀螺，疯狂地运转起来。她每天的行程被排得密不透风，一场接一场的会议，见一个又一个的投资人。我载着她，穿梭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从CBD的顶级写字楼，到郊区不起眼的创业园区。
苏家撤资的消息不胫而走，公司的股价应声大跌，内部人心惶惶，外部流言四起。我每天都能在停车场听到其他司机或者公司员工的议论，他们说林家这次完了，说林晚太年轻，根本撑不起这么大的摊子。
每当听到这些，我的心就揪得生疼。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承受着多大的压力。
我能做的，就是把车里的环境维持到最舒适的状态。水永远是55度，音乐永远是她最近喜欢的轻音乐，车厢永远一尘不染。我会在她上车前，提前几分钟打开空调，让她一坐进来就能感受到最适宜的温度。
这些都是我以前就在做的事，但现在，我做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用心。因为我知道，这辆车，是她在这场风暴中，唯一可以暂时喘息的港湾。
她变得比以前更沉默了。很多时候，她一上车就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精致的妆容也掩盖不住眉宇间的深深倦意。我能看到，她瘦了，下巴的线条愈发清晰凌厉。
我们之间，又恢复了那种熟悉的沉默。但这一次，沉默的含义却完全不同。以前是疏离，现在，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陪伴。
我不再仅仅是一个司机，我还是她最忠实的听众。虽然她什么都没说，但我能从她接打电话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她所面临的困境。
“王总，我明白您的顾虑，但是我们的新项目前景非常好，只要资金到位……”
“李董，再给我三天时间，我一定会给您一个满意的方案。”
“张律师，最坏的情况是什么？……好，我知道了。”
每一次，我都恨不得能替她分担一些。可我只是个司机，除了把车开稳，我什么也做不了。
这种无力感，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让我第一次对自己“司机”这个身份，产生了强烈的厌恶。
那天晚上，又是一个应酬。我送她到酒店门口，她下车时，脚步踉跄了一下。我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的胳膊。
“没事。”她挣开我的手，对我摇了摇头，然后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挂上了那种无懈可击的职业微笑，走进了灯火辉煌的大厅。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一阵刺痛。我知道，今晚又是一场硬仗，她又要用酒精去换取那渺茫的机会。
我在车里等了三个小时。
午夜十一点，她终于出来了，被她的助理搀扶着。她显然又喝多了，脸色苍白，眼神涣散。
我立刻下车，从助理手里接过她。她的身体很烫，几乎没有重量，软软地靠在我身上。那股熟悉的“无人区玫瑰”香气，混杂着浓烈的酒气，钻进我的鼻腔，让我的心又疼又乱。
“陈师傅，麻烦你了。”助理把一个文件袋递给我，“这是林总今晚刚签下的合同，非常重要，您务必收好。”
我接过文件袋，小心地放在副驾驶座上，然后将林晚安置在后座，为她盖上薄毯。
回程的路上，她一直很安静，似乎睡着了。我却心乱如麻。
我一边开车，一边忍不住从后视镜里看她。她蜷缩在宽大的座椅里，眉头紧锁，即使在睡梦中，也似乎不得安宁。
我忽然想起那个助理递给我的文件袋。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
我把车停在了一个僻静的路边，打开了车内的阅读灯。昏黄的灯光下，我拿起了那个牛皮纸文件袋。
我的手在微微颤抖。我知道，偷看雇主的商业机密，是职业司机的大忌。一旦被发现，我不仅会立刻被开除，甚至可能会惹上官司。
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想知道，她今晚到底付出了什么，才换来这份合同。我想知道，我能为她做些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撕开了文件袋的封口。
里面是一份投资意向书。投资方是一家我从未听说过的小公司，叫“启航资本”。而投资的条款，苛刻到近乎羞辱。他们只愿意出五千万，却要求占股百分之三十，并且拥有一票否决权。
这根本不是投资，这是趁火打劫！
难怪她会喝成那样。签下这份合同，无异于饮鸩止渴。她是用林氏集团未来的控制权，换取了眼下这笔救命钱。
一股怒火从我心底烧起。我为她感到不值，更恨自己的无能。
我将合同重新装好，放回原处，然后重新发动车子。可我的脑子，却在飞速地运转。
启航资本……这个名字，我总觉得有些耳熟。
我打开手机，输入了这个名字。搜索结果寥寥无几，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工商注册信息。但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一条不起眼的论坛帖子，吸引了我的注意。
那是一个三年前的帖子，发帖人爆料，启航资本的实际控制人，是一个叫赵鹏飞的人。而这个赵鹏飞，和苏氏集团的苏景明，是大学同学，关系匪浅
我猛地踩下了刹车。
一个巨大的阴谋，在我眼前缓缓展开。
这一切，根本不是巧合。苏家撤资，逼迫林氏陷入绝境，然后让这个所谓的“启航资本”出面，用最低的成本，来攫取林氏集团的控制权。苏景明得不到林晚的人，就要得到她的公司！
这条毒计，一环扣一环，狠辣至极。而林晚，在内外交困之下，一步步地走进了他们精心设计的陷阱。
我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不行，我不能让她签这份合同！
可是，我该怎么告诉她？我一个司机，怎么会知道这些商业内幕？我无法解释我的信息来源。一旦我说出我是偷看了她的合同，又在网上查到了这些，我在她心里的信任，会瞬间崩塌。
我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车子已经开到了林家别墅门口。后座的她，依旧在沉睡。
我看着她疲惫的睡颜，心里做出了一个决定。
有些事，我必须去做。哪怕会暴露我自己，哪怕会失去这份工作，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跳进火坑。
我将她送回别墅，交给了李叔。临走前，我把那个文件袋递给李叔，特意叮嘱了一句：“李叔，这份合同林**签得很辛苦，您一定要让她明天清醒了再仔细看看。”
李叔不疑有他，点了点头。
我回到自己的住处，那是一个离林家不远的老式公寓。我打开电脑，开始疯狂地搜索关于赵鹏飞和启航资本的一切信息。
我大学学的是信息安全，虽然毕业后因为家庭原因没能从事相关工作，但专业技能并没有完全丢下。我动用了一些以前的技术手段，潜入了几个商业数据库和社交平台。
一夜未眠。当窗外泛起鱼肚白时，我终于找到了我想要的东西。
那是一封加密的邮件。发件人是苏景明，收件人是赵鹏飞。邮件的内容，清晰地阐述了他们整个计划的来龙去脉，甚至还附带了一份伪造的资产评估报告，严重低估了林氏集团新项目的价值。
这就是铁证！
我将邮件和所有证据都保存了下来，存进了一个加密的U盘里。
做完这一切，我感到一阵虚脱。我看着镜子里双眼布满血丝的自己，忽然觉得有些陌生。这还是那个安分守己、沉默寡言的司机陈默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为了她，我愿意变成任何模样。
我换上西装，打好领带，像往常一样，在六点十五分，将车开到了别墅楼下。
我的手心，紧紧攥着那个U盘，里面是决定林晚和林氏集团命运的关键。
今天，我必须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一个天衣无缝的理由，把这个东西，交到她手上。
七点二十九分，她准时走了出来。
她今天看起来比昨天更加憔悴，眼下有淡淡的青黑色。看来，昨晚的酒，让她很难受。
“早。”她坐进车里，声音沙哑。
“林**，早上好。”我回答道，心里在演练着等下要说的话。
车子平稳地驶出庄园。
“那个……”我清了清嗓子，故作不经意地开口，“林**，昨晚那个启航资本的合同，我看了一眼封皮，感觉那个公司的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果然立刻睁开了眼睛，透过后视镜看着我：“你听过？”
“嗯，”我点了点头，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我有个远房表哥，以前也是做投资的。我记得他好像跟我提过，说这家公司……信誉不太好，专门做局坑人。”
这是一个谎言。一个我构思了一整晚的、破绽百出的谎言。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能紧张地盯着前方的路况。
车厢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像X光一样，在我身上来回扫描。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就在我以为她要开口质问我的时候，她却忽然说：“是吗？那你那个表哥，有没有更具体的消息？”
我心里一松，知道她信了，至少是暂时信了。
“有，”我立刻接话，“他之前被人坑过一次，搜集了一些证据，但后来不了了之了。他把那些东西都存在一个U盘里，说留着当个教训。我昨晚回去找他聊了聊，他听说您也和这家公司有接触，就把U盘给我了，说也许对您有用。”
说着，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准备好的U盘，递到她面前。
“他说，里面的东西，可能和苏家也有点关系。”我补上了最关键的一句。
她没有立刻接过去，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小小的U盘，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怀疑。
我知道，我的话漏洞百出。一个司机的远房表哥，怎么会恰好有这么关键的证据？这一切，都太巧了。
我的额头，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
许久，她终于伸出手，接过了那个U盘。她的指尖，不经意地触碰到了我的手心，冰凉。
“替我谢谢你表哥。”她收回手，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然后，她将U盘**了自己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
我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