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两千五百多个日夜,我为林家开车。我的世界被精确地限制在一辆迈巴赫S680的驾驶座上,视野所及,是前方的路,和后视镜里那张我看了七年的脸。她开心时,嘴角会有一个小小的梨涡;她烦恼时,会用指尖轻轻敲击车窗,像在弹奏一曲无声的乐章。我熟悉她的一切,熟悉到仿佛能读懂她每一次呼吸的含义。她对我的一切,或许只停留在我姓陈,是个司机。我以为这辈子,这面镜子就是我们之间永恒的距离,它清晰地映出她的世界,却也冰冷地隔绝了我的。我将所有的心事都藏在这不足一平米的空间里,让引擎的轰鸣掩盖心脏的悸动。直到那天,大雨滂沱的深夜,她敲了敲后座与驾驶室之间的隔音玻璃,带着醉意,隔着那层透明的屏障,对我说了三个字。那三个字,像一颗子弹,瞬间击碎了我用七年时间筑起的、名为“本分”的坚固堡垒。
清晨六点十五分,我准时将那辆黑色的迈巴赫从车库里开出,停在林家别墅的主楼门前。我下车,用一块麂皮布,将车身上昨夜凝结的薄薄露水细细擦拭干净。车漆光亮如镜,能映出我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和一丝不苟的白衬衫。
做林家的司机,特别是做林晚的专属司机,守时和体面是最基本的要求。
七年了,我的生物钟比闹钟还准。我知道林**习惯在七点半准时出门,不多一分,不少一秒。她有轻微的洁癖,所以车内必须一尘不染。她对气味敏感,所以车里除了皮革本身的味道和她惯用的那款“无人区玫瑰”淡香,不能有任何杂味。
我检查了一遍后座,确认恒温杯里的水是她习惯的55度,旁边的储物格里放着她喜欢的薄荷糖,还有一本她最近在看的、加缪的《局外人》,书签停留在第78页。
做完这一切,我回到驾驶座,挺直腰背,双手平放在方向盘上,目光平视前方,静静等待。
等待,是我这份工作最重要的组成部分。等待她出门,等待她开会,等待她结束一场又一场的晚宴。时间久了,我甚至爱上了这种等待。因为每一次等待的结束,都意味着我能见到她。
七点二十九分,别墅厚重的雕花木门被轻轻推开。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清脆声响由远及近,像精准的节拍器,每一下都敲在我的心上。
我立刻下车,拉开后座的车门,右手虚扶在门框上方,防止她上车时碰到头。这是刻在我骨子里的职业习惯。
“林**,早上好。”我微微躬身,声音平稳,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
“早。”
她淡淡地应了一声,弯腰坐了进来。依旧是那股熟悉的“无人区玫瑰”的香气,混着清晨微凉的空气,瞬间萦绕在整个车厢。她今天穿了一件米白色的真丝衬衫,领口的设计很别致,衬得她原本就白皙的脖颈愈发修长。
我关上车门,动作轻柔,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回到驾驶座,系好安全带,我从后视镜里飞快地瞥了她一眼。
她正靠在柔软的纳帕真皮座椅上,微微侧着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眼神有些放空。阳光透过车窗洒在她脸上,给她精致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真美。
我赶紧收回目光,启动车子,平稳地驶出林家庄园的大门。
“今天先不去公司,”她清冷的声音从后座传来,“去‘天环中心’。”
我心里微微一顿。天环中心是城中顶级的商业综合体,她很少在上班时间去那里。但我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平静地回答:“好的,林**。”
这是我的本分。不问,不说,不看。
车子汇入早高峰的车流,平稳地行驶着。车内的铂傲音响正低声播放着一首古典钢琴曲,是她最近常听的德彪西。我记得,她是从上周开始听这个的,在那之前,她喜欢的是肖邦。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换了口味,就像我不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一样。
我们之间的交流,总是这样简单、克制。大部分时间,车厢里都是一片沉默,只有音乐声在流淌。而我,早已习惯了在这份沉默中,通过后视镜,描摹她的喜怒哀乐。
她今天似乎有些心事。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拿起那本《局外人》,也没有打开笔记本电脑处理工作,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那双总是清亮锐利的眼睛里,此刻蒙着一层淡淡的、我看不懂的薄雾。
我的心,也跟着微微揪紧。
车子在天环中心的地下停车场停稳。我为她拉开车门,她拎着手袋走了出去。
“你在这里等我。”她吩咐道。
“好的。”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电梯口,那双银色的高跟鞋在空旷的停车场里,留下几声孤独的回响。
我不知道她要去做什么,也不知道要等多久。我只是回到了车里,关上门,将自己重新置于这个熟悉的空间。我拿起仪表台上那块麂皮布,开始擦拭方向盘,中控台,每一个角落。我需要找点事做,来安放那颗因为她一个反常的举动而有些不平静的心。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车外的光线越来越亮,停车场里的人和车来了又走。我始终保持着端坐的姿势,像一尊不知疲倦的雕塑。
我拿出手机,点开了一个加密的相册。里面只有一张照片。
那是三年前,公司年会上,她喝多了,脸上带着少见的、烂漫的红晕,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我奉命送她回家,在等电梯的间隙,鬼使神差地拍下了那一张。照片里的她,卸下了所有的防备和疏离,像个孩子一样,睡得安详。
这是我唯一的,也是最奢侈的珍藏。
下午一点,她终于回来了。手里多了一个精致的礼品袋,上面印着一个我认识的、顶奢男装品牌的标志。
我的心,猛地沉了一下。
她坐进车里,将那个袋子随意地放在身边的座位上,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眉宇间的疲惫却比早晨更深了。
“回公司。”她轻声说。
“是。”我发动了车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往常一样平静。
可后视镜里那个小小的礼品袋,却像一根针,扎在我的眼睛里。
她要去见谁?是送给谁的礼物?
我知道我不该想,更不该猜。我是个司机,她的私人生活与我无关。可七年的朝夕相处,那些早已在心底生根发芽的情愫,又岂是“本分”二字能轻易压制住的?
我记得林先生,也就是她的父亲,我的老板,曾经不止一次地在我面前提起过,希望她能和苏氏集团的那个小开多接触接触。那个苏少,我见过一次,年轻气盛,眼神里带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傲慢。
难道,是送给他的?
这个念头像一条毒蛇,缠住了我的心脏,让我有些喘不过气。
车子开到公司楼下,她却没有马上下车。
“陈师傅,”她忽然开口,“你跟我多久了?”
我愣住了。她从未问过我这样的问题。
我定了定神,回答道:“回林**,七年零三个月了。”
我记得很清楚,从我二十三岁大学毕业,到今年三十岁,我最好的年华,都在这辆车的驾驶座上度过。
她透过后视镜看着我,目光似乎有些复杂。“七年了啊……”她轻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她自己。
车厢里再次陷入沉默。这一次的沉默,却和以往不同,多了一丝莫名的、令人紧张的张力。
“没什么,”她似乎回过神来,拉开车门,“你先回去休息吧,晚上六点来接我,有个饭局。”
“好的,林**。”
我看着她走进公司大楼,那个礼品袋,被她拿在了手上。
一下午的时间,我过得浑浑噩噩。我把车开到固定的保养点,做了最全面的清洗和检查,可脑子里,却反复回响着她那句“七年了啊……”。
她为什么要这么问?是随口一提,还是……有什么别的意思?
我不敢深想。越想,心里那份不切实际的期望就越是膨胀,而理智告诉我,这只会带来更深的失望。
晚上六点,我准时出现在公司楼下。
她上车时,换了一身黑色的晚礼服,化了精致的妆。那个白天的礼品袋已经不见了。
“去‘江上明月’。”她说出了本市最贵的一家私人会所的名字。
我的心,又是一沉。那是苏家名下的产业。
一路无话。我将车开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平稳,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稳住自己那颗摇摇欲坠的心。
到了“江上明月”门口,一个穿着考究、身形挺拔的年轻男人早已等在那里。正是苏少。
他笑着迎上来,亲自为林晚拉开车门,姿态亲密而熟稔。
“晚晚,你可算来了,我都等不及了。”
他的声音穿透车窗,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里。“晚晚”……这个称呼像一把滚烫的刀,烙在我的心上。
我看到林晚的嘴角礼貌性地向上弯了弯,却看不出多少真切的笑意。她将手轻轻搭在苏少伸出的手臂上,两人并肩走了进去。
从头到尾,她没有再看我一眼。
我将车停在专用的停车位,熄了火,却不想下车。车厢里,还残留着她“无人区玫瑰”的香气,可这香气此刻却像是在无情地提醒我,她已经走进了另一个男人的世界,一个我永远无法企及的世界。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手机响起。是林先生的管家,李叔。
“小陈啊,”李叔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和蔼,“先生让我问问你,**是不是和苏少在一起?”
“是的,李叔。”
“那就好,那就好。”李叔的语气里透着满意,“先生说,让你就在那儿等着,今晚无论多晚,一定要把**安全送回家。”
“我明白。”
挂了电话,**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原来,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那个礼物,这场饭局,都是林先生的意思。而她,似乎也并没有拒绝。
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小丑。我在这里为她一个反常的举动、一句无心的话而胡思乱想,而她的人生,早已被规划在另一条轨道上,那条轨道上的人,永远不可能是我。
夜越来越深。会所门口的豪车换了一批又一批。我像一个尽忠职守的哨兵,守着这辆空荡荡的车,守着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
将近午夜,她的电话终于打了过来。
“喂……”她的声音含混不清,带着浓浓的醉意。
“林**,是我。”
“哦……陈……陈师傅……”她似乎辨认了好一会儿,“你来……来接我……”
电话那头传来苏少的声音:“晚晚,我送你回去就行了,别麻烦司机了。”
“不用,”她的声音忽然清晰而坚定,“让他来。”
电话挂断了。
我立刻发动车子,开到会所门口。没多久,就看到苏少半扶半抱着林晚走了出来。她的脚步虚浮,整个人几乎都挂在苏少身上。
我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方向盘。
我下车,拉开后座车门。
苏少将林晚塞进车里,然后直起身,带着几分审视的目光看着我:“你就是陈师傅?把她安全送回去,听到了吗?”
“是,苏先生。”我垂下眼帘,不去看他。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林晚在车里不安地动了一下,他只好作罢,转身走了。
我关上车门,回到驾驶座,升起了前后座之间的隔音玻璃。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升起它。我不想让她看到我此刻的表情,更不想让我的情绪,有半分泄露的可能。
车子平稳地驶入深夜空旷的街道。大雨不知何时倾盆而下,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徒劳地来回摆动,也刷不尽眼前的迷蒙。
后座的她,似乎睡着了,很安静。
我以为,今晚就会在这样压抑的沉默中结束。
可就在车子即将驶入林家庄园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叩、叩”两声轻响。
是她,在敲打那块隔音玻璃。
我心里一惊,放慢了车速,从后视镜里看过去。
她不知何时已经坐直了身体,一双被酒精浸染得水汽氤氲的眼睛,正一动不动地透过玻璃看着我。车外的路灯光线一闪而过,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我按下降下隔音玻璃的按钮。
车厢内的静谧被打破,她的声音,带着酒气和一丝我听不懂的委屈,清晰地传来。
她没有说“开快点”,也没有说“我难受”。
她只是看着后视镜里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陈默。”
不是“陈师傅”。
是“陈默”。
我的心脏,在那一刻,骤然停止了跳动。车子猛地一晃,轮胎在湿滑的地面上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才稳住方向盘,将车缓缓停在了路边。
窗外大雨如注,世界一片喧嚣。而我的车里,却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她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从未告诉过她。在这七年里,所有人都叫我“陈师傅”,或者“小陈”。“陈默”这个名字,只存在于我的身份证和档案袋里。
她就那么看着我,眼神迷离,却又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执着。
然后,她又说了一句,一句足以让我七年来的所有坚持和伪装,瞬间崩塌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