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生,总共唱过三次‘过渭桥’。每一次,他都听到了。”民国,
十分不严谨的历史观。温润隐忍戏子x散漫军阀少爷。一、〈白茫如海〉民国六年,
三月十五,满月。韶望楼里正演着一出刚刚编排完的新戏,台上的花旦珠光灼灼,步伐轻健,
眼波顾盼间,神情俱在。“听说这次的旦儿是坊主专门从平川请来的,花了大价钱,
就是为了排着这一场戏,赶上十五这出。”二楼雅间里,一个穿着浅褐色大衣的青年说道,
转头对旁边的人笑言:“仲省兄,我这回可是破费了啊,
你要是再看不上——那可就说不过去了。”那旁边的人也是副青年模样,眉目清俊,他闻言,
放下了手中的茶,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还行。”周仲省,单名一个“铭”字,
人称“小周爷”。听人说他爹是当年新党里一伍军的统帅,
是正儿八经的兵家;也有人说他那短命爹不过是个山头里出来的土匪,
带着一队大头兵才在这城里横行霸道——当然,不管他爹是龙还是狗,
周铭本人的的确确是个败家子,不打折扣的。不过这位败家子又败得跟别人不大一样,
别家公子爷大多去赌坊、牌馆。而他,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
天生喜欢来各个戏楼里听曲儿,还出资捧了好几个班子。毕竟是城里的太子爷,
哪怕筋搭错了也有人跟,还掀起了一股美其名曰“修雅”,实则附庸风雅的听戏曲的风气。
刚才发话的那青年是大商贾的儿子,姓程,周铭的狐朋狗友之一,也是这韶望楼里的常客。
台上的戏已演到最精彩的部分,周铭往后靠在沙发的靠背上,兴致缺缺。忽然,
台上武生手上的花枪甩过了头,就这样抽在了一旁的青衣身上,那青衣的戏服很薄,
生生受了这下,却丝毫没有吭声,仍然上前一步,稳稳地开唱。台下的人不知道,
但在二楼周铭的角度,能清楚地看见那花枪的力道,他皱了皱眉,
像是没想到这样有名的戏班子也会犯这种错误。当那青衣开唱,他便愣了一下,
随后眉皱得更紧。二、〈山林〉等听完了这出,周铭就叫人把他带去了后台。
“你怎么都不吭声啊,那花枪多重打到多疼你又不是不清楚。万一伤着了怎么办?
”花旦还戴着假发片,已经换下了戏服,在后台追着青衣跑,大声喊道:“你过来给我看看!
保准青了!”“不用了班主,我真没事。”青衣无奈地说道,躲开花旦要去扒他衣服的手。
“别给我嘴硬——等小赵过来了,我非教训他不可!
”拿着跌打酒吭哧吭哧跑过来的武生小赵,正好就听见了这么一句,立马蔫了,好半天,
才支吾着把跌打酒递到青衣手里:“……对不起裴哥,我果然练得不好……班主您罚我吧。
”班主夺过酒瓶,谴责地看了他一眼:“以后每天加练一个时辰,不到点不准吃饭。
”“罚这么重干什么,他还小呢,总有犯错的时候。”裴云慵劝道,
不情不愿地脱下一半上衣,露出后背上的那一道青紫痕迹。“小?你像他这么大的时候,
行都转了,花枪舞得好多了——嘶……怎么这么一大块?”班主心疼坏了,往手上倒了些酒,
揉上那块青紫:“我手上没个轻重,重了记得吭声啊。”裴云慵轻轻点头:“嗯,不疼。
”正说着,后台的帘子被人先掀了开来,
韶望楼曲坊的坊主探头进来:“各位公子**——周家少爷来了。”话音刚落,
坊主往旁边让了一步。周铭就从外边走了进来。“小周爷”的名头在城里可是不小,
哪怕是刚来的班子也听过他的名字。班主连忙把酒塞给了小赵,上前迎他:“周少爷好。
”周铭笑着同他寒暄了两句,瞥到后边正在上药的裴云慵,明知故问道:“受伤了?
”“是我们班子里的人功夫不到位,让周少爷见笑了。”“不会,你们也是辛苦。
”周铭说:“不知道徐老板今后有什么打算?”“我们大概要在城里休整一段日子,
您知道的——如今外头太乱,之前在平川还能凑合过,现在连那儿也天天见火。
也就这景阳城里还算稳当。”班主抬头对他笑笑,“毕竟我们唱戏的,不就图个安生日子嘛。
”“徐老板说的是——实不相瞒,我这次来呢,是有个大胆的邀请。”“周少爷请讲?
”“韶望楼是我五年前出资建的,当时看着大,放到现在还是有些小了,
所以我打算再建个新戏楼,不知道徐老板能否……为它添个彩?
”班主一愣——这是摆明了给他们送台子,还是长期的,
他带着一个大班子在外边颠沛了那么久,这简直是正中下怀,雪中送炭。
但他还是留了个心眼,婉拒道:“这也太破费了,我们……”“哪有什么破费不破费的,
我爱戏,自然愿意花钱建台子,而且您也说了,”周铭顿了顿,笑意微减,“外面那么乱,
我是不忍心看你们无处可去的。”三、〈追寻一串脚印〉在周铭的“盛情”邀请之下,
徐班主还是带着整个班子搬进了新楼里。四月二十一的那天下午,周铭叫来了好几辆洋汽车,
把所有的用具都搬到了新楼的后院里。最后一辆车里装的是各种戏服道具,
周铭走过去的时候正见裴云慵把一箱戏服搬下来。“我来帮你吧。
”周铭说抬手托了那箱子一下,接了过来,倒还挺沉的。“劳烦周少爷了。
”裴云慵偏头对他笑笑。他没有上妆的时候,五官就清晰地露了出来——竟是如此的书卷气,
配上一身浅色的褂子,看上去完全是一副不经世事的书生模样。
他抬手又从车上搬下另一个箱子,往院子大门走去,周铭见状,
连忙跟上:“裴老板之前来过景阳吗?”“周少爷太抬举我了,哪有什么老板不老板的。
”裴云慵苦笑着摇摇头,“这么些年我跟着班主到处奔波,早就记不清去过什么地方了。
”四、〈穿林海〉民国七年十一月二十七,景阳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一辆车缓缓地停在了后院门口,周铭从车上下来,接过侍从递来的伞,
怀里抱着一个大纸袋走进院里。偌大的后院里,几个少年正冒着雪,在大木桩上扎马步,
见他来了,眼睛都亮了起来,结果被班主瞪了一眼,只好继续乖乖地蹲着。
班主收回在少年们身上的目光,转头对周铭微笑道:“周兄,这次回城这么晚?
”搬到这楼里已经过了一年半,虽然周铭当初请他们来时并不是十分客气,
但他也的确没做什么,反而把他们当作客人来对待。他每天一有空就来看看,
拉着不用练功的弟子们喝茶下棋,吃穿用度有什么缺的跟他说一声就行,第二天立马送到。
自从接过这个班子之后,班主不知多久没有再过过这样安定的日子了,
尽管他心里清楚:每次开台,周铭光是门票钱赚得都不止这些数——但他仍是感激的。
而年纪更小一些的弟子,则更是没别的心思,就是纯粹地喜欢这位少爷——因为他每次来,
都会带点新奇的玩意。“徐兄,您又乱辈分了。”周铭笑道,“您都跟我大哥差不多大了,
听得我慎得慌。”班主笑笑,说:“周将军近来可好?”“就那样吧,时不时还得见火。
”周铭说。说话间,班主设定的时间到了,弟子们立马从木桩上跳下来,
迫不及待地跑到周铭跟前。其中一个白白净净的少年叫道:“仲省!饿!
”“没大没小地叫谁呢?中午吃了两大碗米饭的不是你小子?
”班主拍了一下那少年的后脑勺,责怪道。少年朝他吐吐舌头,嬉皮笑脸地去缠周铭。
周铭无奈地摇摇头,从纸袋里掏出几盒糕点,少年欢天喜地地接过去,和自己的同伴分了。
眼尖的少年发现那纸袋里还有东西,刚想伸手去掏,结果被周铭一抬手——躲开了。“唉,
干嘛呢?”周铭说,“这是给你师父的。”“啊——”少年拉长了声音,
不服气地嚷道:“仲省你又给师父开小灶!”“就开,你不服也没用。
”周铭一本正经地不要脸,转头问班主,“云慵人呢?”“在书房里。
”一旁的少年在跟同伴咬耳朵:“仲省兄怂死了,背地里‘云慵’长‘云慵’短的,
当着师父的面只敢叫人家“裴兄”……哎哟!”事实证明,爱嚼周少爷舌根的小孩儿,
只有被弹脑门的下场。五、〈横跨雪原〉书房的门掩着,裴云慵坐在桌前,
一整套戏服摆在桌上,他正拿着针线,缝上面的碎珠。桌脚点着一小盏暖炉,烧得安静。
忽然感受到一阵从外边吹来的冷风,裴云慵抬眼看了一眼,
见是周铭便又低下头去继续方才的事,口中说道:“周兄。
”周铭以为自己的动作已经足够轻了,结果还是被他发现,只好走过去,把纸袋放在桌角,
尽量不挡到他的光。“戏服坏了我叫人去做就是,你缝它干什么。”裴云慵没接腔,
等剪掉了最后一根线头,才抬头对他笑道:“这可是班主的命根子,这话要是给他听见,
小心他跟你急。”周铭撇撇嘴,在那套旧戏服的布料上摸了摸,说道:“这尺寸,
给你给他都不合适啊。”“嗯,是给小孩的。”裴云慵说着,收起了戏服,忽然注意到桌角,
“那是什么?”“曲江淳安坊的龙须酥,你上次不是说喜欢?”裴云慵听了,
微微皱眉:“曲江现在时时紧张,你还有时间去买这些?
”周铭转身拿了一本书架上的书做掩饰,其实心里边美得不行,顾左右而言他:“你知道吗,
前段时间在法租界……”裴云慵听他扯了半天的皮,终究是没有办法,把那龙须酥带上,
往书房外走去:“周少爷不愿意听,那我也就不说了——您请便。”他赶紧把书放回架子上,
追了上去:“别啊,你说嘛,我听着。”外边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雪来,沾上就化,
裴云慵把倚在门边的伞拿来,站在雪里等他。周铭两三步走来,
钻到了伞下:“今年的雪下得有些太早了吧。”“瑞雪兆丰年。”裴云慵说,看了他一眼,
忽然感觉手中的袋子有点沉甸甸的。……吃完晚饭,裴云慵把那个白净的少年叫走了。
周铭在院子里陪班主下棋,见状问道:“他们干什么去?”“练戏。”班主说,
啧啧道:“那个小鬼,是顽劣了些,底子倒是顶好的,跟着裴云慵两三年,
是该让他学学这段……诶,将军!”也许是今天运气太差,周铭一连输了三盘,
实在是输不起了,便让人送来两瓶洋酒,跟班主从日暮喝到月上柳梢。洋酒度数不高,
他喝了半瓶也没什么感觉,刚想抱怨这洋货不实在,
忽然听见一阵断断续续的唱声——从书房里来的。他一愣,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抬头,
问班主:“那是什么戏?”“那个?”班主已经有些迷糊了,
闻言摇头晃脑地说道:“那可是咱们班子里祖传的一出戏,‘过渭桥’。一个角儿,
一辈子只能唱三次,一次……”班主后边说了什么,周铭没有听见,
只有那声音在不断往后唱着,直到和记忆重合。六、〈艳阳春暖〉棋子敲,灯花落。
裴云慵掩上书房的门,打发少年回去睡了,才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却发现院子边的小石桌旁还坐着一个人——是周铭。他像个雕像似的坐在石凳上发呆,
桌上放着一个汽灯,已经没什么油了,光暗暗的。“你坐这干什么?
”像是被按下了开关一样,周铭回过神来,抬头见是他,愣愣地说道:“我……在这等你。
”裴云慵不解:“等**什么?”周铭不答,感觉头有些晕乎,可能真的是喝得有点多。
他趴到桌上,伸直了双腿,不小心碰倒了脚边空空的酒瓶。他偏头看向裴云慵,
那目光仿佛是透过他看到远处的什么人。好半晌,
他才慢吞吞地开口:“那个龙须酥……你吃了吗?
”其实裴云慵并不喜欢吃甜食——小时候没尝过,长大后更是没什么兴趣。
只是某一次为了不扫班主的兴,他才跟着说了句“不错”。但是周铭不知道为什么就记住了,
每次出城回来都会给他带上几种甜食。裴云慵自己不吃,却也不好跟他讲,
只好偷偷地分给弟子们吃。今天的龙须酥也是一样,被少年三两下就给吃完了,
但他还是回答:“嗯。”“哦。”周铭应了一声,把脸埋在手肘里,声音闷闷的,
“我排了好长时间的队,差点都没赶上回来的车……”裴云慵哑然,随后叹了口气,
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头发,说:“我知道了。”“十五那天……影厅要放一部洋电影,
我拿到了两张首映票。”周铭忽然说:“……你要去吗?”裴云慵在他身边坐下,
轻声道:“我又听不懂洋人话,去干什么?”“没事,我也听不懂。”周铭看着他笑笑,说。
“周少爷单独请我看电影,我还真想不出来该回你什么礼了。”“这有什么。
”周铭眨了两下酸涩的眼,说:“一张票而已,我又没有别人了。”“那不一样。
”裴云慵把目光从他的眼睫上移下来,望向天边被云半遮住的残月,说道,
“我这个人讲求个有始有终,有来有回。”“要不……你给我唱一出戏吧。”周铭说,
“也是单独的。”裴云慵看了他一眼,起身笑道:“好啊,周兄想听哪一出?
”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到周铭跟前,他站在离他两三步远的地方,笑意盈盈。
他说:“那就唱那出‘过渭桥’吧。”裴云慵微微睁大了眼睛,然后沉默半晌,说道:“好。
”“过渭桥”是班子里祖传的曲子,每个角儿的第一首曲子就是它。裴云慵想着,缓缓开唱。
按照规矩,这曲子每个角儿一生只能唱三次:一次开嗓,二次授业,三次……付一生。
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坏了这规矩。七、〈却还在〉三月三,化雪。
“曲江的局势比以往要更紧张了,姓罗的一定要拿下那块地方。
”周铭坐在残雪未消尽的院子里,车吃了裴云慵的卒,“按他北上的路线来看,
大致会从西南向景阳来,必须在江口就堵住他。”“他后面有东洋人撑腰,怕是底气很足。
如果硬来,你打算怎么办?”裴云慵淡淡地说,走了一步棋。
周铭一笑:“那我就让他有来无回。”裴云慵抬眼看他,笑道:“周小将军好志气。
”“你就别拿我打趣了,哪有什么将军不将军的。”周铭看着他复而垂下的眼睑,说道。
从那天看完电影后,或者说是初三那晚后,他们俩之间就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班子里的其他人多少看出来了一点,但是他们俩却谁也没有先去捅破这层窗户纸。这天下午,
周铭启程去曲江。“你就这样两手空空地过去?”裴云慵看着周铭坐上车,站在车门边问道。
“上次去时就留下了点东西,有什么缺的到地方再买,不着急。”周铭说,摇下车窗来,
探头对他笑笑,“我这次去可就不止十天半个月的了,说不定得小半年。
小程会代我管着台子的——到时候给你寄信。”“嗯。”裴云慵点点头,忽然,
周铭又对他招招手。“怎么?”他问。“过来,给你个东西。”裴云庸低下头去。
“……再低一点。”周铭说伸手搭上他的领子,轻轻地往下带了一点。
温热的吻落在裴云慵的嘴角,蜻蜓点水,一触即放。“我走了。”他说,摇上了车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