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钱通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
作为一个生意人,他瞬间就嗅到了这个计划里蕴藏的巨大商机和滔天声势。
这小子,根本不是想解眼前的围,他是想借着肖文的刀,给自己办一场扬名立万的登天大典!
“你要请谁?”钱通的声音已经恢复了镇定,生意人的精明开始运转。
“三类人。”顾尘伸出三根手指,“第一,真正的名士,文坛领袖,他们一句话,就能给这批瓷器定下‘雅’的基调。第二,江南最有钱的豪商,他们是真正的买家,我要让他们看得到,摸不着,把他们的胃口吊到天上去。第三......”
顾尘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最有权的人。徐阁老的亲眷,国公府的世子,还有......裕王府的人。”
钱通的心脏猛地一抽。
裕王!
当今圣上唯二的儿子之一,未来的储君人选!
这小子,他居然敢把主意打到皇家内斗的层面去!
“这太险了!”钱通失声叫道,“把裕王牵扯进来,若是让宫里那位知道了,那可不是一个肖文能比的!”
“富贵险中求。”顾尘看着他,笑了,“掌柜的,你以为肖文背后是谁?是司礼监的黄锦。黄锦又是谁的人?严嵩,严阁老!我们已经被卷进来了,现在不是想不想站队的问题,而是我们必须找一个比严党更粗的腿来抱!”
“裕王缺钱,更缺名声。我们送去的,不是瓷器,是‘祥瑞’!是‘德政’!是天下匠人归心的好名声!这份大礼,他没有理由不收!”
钱通彻底不说话了。
他看着顾尘,只觉得眼前这个少年,好像一个高深莫测的棋手,而整个应天府,乃至整个大明朝堂,都成了他的棋盘。
他原以为顾尘是想找他当船夫,现在才明白,顾尘是想拉着他一起,去造一艘能跟朝堂巨鳄们掰手腕的巨舰!
“干了!”钱通猛地一拍桌子,眼睛里闪烁着赌徒般的红光,“我钱通这辈子没干过这么大的买卖!就陪你顾小哥疯这一回!你放心,请柬的事,交给我!我保证,两天之内,应天府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收到一份他们拒绝不了的请柬!”
顾尘站起身,郑重地对着钱通拱了拱手:“那就有劳钱掌柜了。东西,后日一早,我会准时送到。”
说完,他转身离去。
看着顾尘的背影,钱通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却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他立刻叫来心腹伙计,亲自研墨铺纸,写下了一份份措辞讲究的请柬。
一夜之间,一个惊人的消息,好比长了翅膀,飞进了应天府所有高门大户的院墙之内。
“听说了吗?德顺窑的顾庭兰,烧出了失传百年的天青釉!”
“就是那个传说中‘雨过天青云破处’的柴窑神品?”
“千真万确!听说织造府的肖公公亲自去查验,都被那宝光惊得说不出话来!”
“何止啊!我听说那顾家的小儿子,嫌其中一件有微瑕,怕污了圣上的眼,当场就给砸了!上万两银子,说不要就不要了!这是何等的风骨!”
流言,在钱通的精心炮制下,变成了一个个极具传奇色彩的故事。顾尘的“砸瓷”,从败家的疯癫之举,变成了“忠君爱国,追求极致”的匠人风骨。
一时间,应天府炸了锅。
所有人都对这神秘的天青釉,以及那个刚烈的顾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而就在第二天清晨,一份份用云锦包裹,措辞雅致的请柬,被送到了城中各大府邸。
请柬上只有寥寥数语:天青神品,出世鉴之。知味轩,恭候雅临。
落款,德顺窑,顾庭兰。
没有说卖,只说鉴赏。
这种欲擒故纵的姿态,更是把所有人的好奇心和占有欲,都勾到了顶点。
两天的时间,在一种紧张而又诡异的期待中,飞速流逝。
第三日,清晨。
知味轩破天荒地关门谢客,门前铺上了崭新的红毯,伙计们全都换上了一身簇新的衣服,恭敬地站在门口。
后院,顾庭兰带着几个最得力的窑工,亲自将一只只用明黄锦缎包裹的木箱,小心翼翼地抬了进来。
当第一只箱子被打开,那只天青釉葵口笔洗,在晨光下展露出温润光华时,即便是见多识广的钱通,也忍不住再次发出一声赞叹。
“神物,真是神物啊!”
他亲自指挥着伙计,将一件件瓷器,摆放在铺着黑色丝绒的长案上,每一件都隔着相当的距离,好比帝王在检阅他的军队。
一切准备就绪。
辰时刚过,第一辆马车就到了。
来的是应天府最有名的书画大家,张先生。
他一下车看到这阵仗,便抚须笑道:“钱掌柜,顾师傅,好大的手笔啊!”
紧接着一辆辆华丽的马车接踵而至。
江南首富沈家的管事退隐在家的前任侍郎,城中各大商号的东家......
平日里请都请不来的大人物此刻竟都齐聚一堂。
他们彼此拱手寒暄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长案上那抹摄人心魄的天青色牢牢吸引。
“啧啧,这釉色温润如玉,果然名不虚传。”
“你们看这开片细密如鳞,巧夺天工啊!”
“老夫活了七十年从未见过如此美物!”
赞叹声此起彼伏,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艳与渴望。
顾庭兰站在一旁听着这些发自内心的赞美,腰杆挺得笔直,胸中积郁多年的浊气一扫而空。
顾尘则静静地站在角落里,冷眼旁观。
一切都在按照他的剧本上演。
就在现场气氛达到顶点,钱通正准备宣布鉴赏会正式开始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一顶四人抬的青呢小轿,在知味轩门口停下轿子旁,跟着一个身穿藏青色总管服饰面容严肃的中年人。
钱通一看来人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快步迎了上去脸上堆满了笑:“李总管,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来人正是裕王府在应天的总管,李芳。
李芳看都没看钱通一眼目光直接越过人群,落在了顾尘身上。
他没有摆任何架子,竟是快步走到顾尘面前,躬身一礼,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顾小哥,我家王爷说了,如此雅事,岂能不凑个热闹?特命老奴,前来为顾家,捧个场。”
全场,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用一种见了鬼的表情,看着顾尘。
裕王府!
竟然是裕王府的人,亲自登门!而且态度如此恭敬!
顾家,到底是什么来头?
就在众人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时,一个尖利刺耳的声音,好比一把刀子,划破了这片刻的宁静。
“捧场?我看是聚众谋逆吧!”
众人猛地回头,只见肖文穿着一身大红色的官袍,带着一队锦衣卫,堵在了知味轩的门口。
他的脸上,挂着狰狞而得意的冷笑。
而在他身边,还站着一个身穿应天府衙官服的中年官员。
那官员手里,拿着一张盖着官府大印的封条。
“德顺窑顾庭兰,私藏贡品,意图不轨!来人,给我把这逆贼的窝点,封了!”
肖文这一声,好比在滚油里泼进一瓢冷水,整个知味轩后院,瞬间炸开了锅。
那些锦衣卫如狼似虎地就要往里冲,在座的宾客们吓得魂飞魄散,纷纷后退,生怕沾上一点干系。原本雅致的珍宝会,顷刻间变成了即将行刑的法场。
钱通一张脸白得好像纸,腿肚子都在转筋。
完了,这下天王老子来了都救不了场了。
“慢着。”
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不响,却压过了全场的嘈杂。
裕王府的总管李芳,从人群中缓缓走出,他没去看肖文,甚至没去看那些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只是对那个拿着封条的应天府官员,淡然地问了一句。
“这位大人,你可知今日在此的,都是些什么人?”
那官员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但仗着身边有肖文撑腰,还是梗着脖子道:“我不管是什么人!奉命行事,聚众滋事,一律拿下!”
“好一个奉命行事。”李芳点点头,脸上看不出喜怒,“在座的有张夫子,江南文宗。有沈半城,富甲一方。还有致仕的刘侍郎,门生故旧遍布朝野。今日大家不过是应顾家之邀,前来品鉴新出的瓷器,赏玩雅物,以文会友。怎么到了你嘴里,就成了聚众谋逆?”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转冷。
“还是说,在你看来,我裕王府,也是在谋逆?”
“轰!”
最后几个字,无异于平地惊雷。
那应天府的官员吓得一个哆嗦,手里的封条险些掉在地上。他可以不给钱通面子,可以不给这些富商名士面子,但他敢不给裕王面子吗?
肖文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他没想到裕王府的人会这么直接地站出来硬顶。他咬着牙,尖声道:“李总管,你少拿王爷来压咱家!咱家奉的是宫里的旨,查的是贡品!这顾家私自将贡品拿出,在此结党,是何居心,你我心知肚明!”
他把“贡品”两个字咬得极重,这是他的杀手锏。
只要坐实了这批瓷器是贡品,那顾尘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死罪。
就在李芳还要开口反驳之际,顾尘却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肖公公,你这话,我可就不明白了。”
顾尘脸上挂着一丝困惑,好像真的在请教一个难题。
“贡品,乃是呈献给圣上的至臻之物,岂能有半点瑕疵?我顾家烧出这批瓷器,自己也拿不准,哪些够得上‘完美’二字。所以才斗胆,请来全城最有眼光的大家,一同品鉴,帮忙甄选。为的,就是挑出真正完美无瑕的十件,献给圣上,以表我顾家的拳拳忠心。”
他顿了顿,话锋陡然锐利起来。
“怎么,在肖公公看来,为圣上甄选贡品,如此殚精竭虑,小心谨慎,反倒成了罪过?”
“你!”肖文被他一番话噎得够呛,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小子能把一场私下的交易会,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顾尘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他一步步逼近,声音越来越大,传遍了整个院子。
“还是说,肖公公的意思是,贡品的好坏,根本无所谓?随便拿几件送进宫里糊弄就行了?你如此不把圣上的喜好放在眼里,究竟是何居心?”
“你血口喷人!”肖文气得浑身发抖。
这顶帽子太大了,他根本戴不起!
顾尘却根本不理他,他转身,径直走到那个手持封条,已经完全呆住的应天府官员面前。
在所有人惊骇的注视下,他伸手,一把将那张盖着官府大印的封条,拿了过来。
“你,你敢抢夺官府文书!”那官员吓得尖叫起来。
“抢?”顾尘笑了,他将那张封条高高举起,对着满院的宾客朗声道,“这位大人误会了。我不是抢,我是感谢!”
“诸位请看!这是应天府衙的官印!肖公公来得正好,送来的也正是时候!”
他猛地将封条翻了个面,露出光洁的背面。
“我刚才还在发愁,如何向圣上证明,我们挑选出的这十件贡品,是真正的人间神物,是得到全江南名士公认的宝贝。现在好了!”
他对着钱通喊道:“钱掌柜,笔墨伺候!”
钱通愣了一秒,随即大喜过望,高声应道:“好嘞!来人,上最好的徽墨,最好的湖笔!”
顾尘拿着那张本该封死他们前路的封条,对着满座宾客,朗声笑道:
“今日,就请诸位大家,在这张盖着应天府大印的官文上,留下墨宝!将你们认为,最有资格入宫,成为贡品的天青釉,写在上面!届时,我顾尘便将这张‘万民折’,连同十件贡品,一并送入京城!”
“我要让万岁爷看看,我江南的子民,是如何爱戴他!我江南的匠人,是如何忠于他!我江南的文人雅士,又是如何为他甄选国之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