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腊月,雁荡山深处的寒潭结着薄冰,碎冰碴随着暗流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沈清寒是被冻醒的。
刺骨的寒意从湿透的粗布衣衫钻进骨缝,她猛地睁开眼,头顶是交错的竹枝,覆着一层薄薄的积雪,风一吹便簌簌落下,落在脸上凉得发疼。她挣扎着想坐起身,却发现左臂剧痛难忍,低头看去,粗布袖子被暗红色的血渍浸透,伤口处还凝着冰碴,一动便牵扯得筋肉发颤。
“这是……哪里?”
她扶着身旁的老竹勉强撑坐起来,环顾四周——一间简陋的竹舍,屋顶漏着光,墙角堆着半捆干柴,唯一的木桌上放着一个缺了口的陶碗,碗底还剩些褐色的药渣。记忆像是被浓雾笼罩,她想不起自己是谁,想不起为何会浑身是伤地躺在这寒潭边,只记得一片漫天火光,还有一个模糊的、带着血腥味的背影,将她推向了某个方向。
“醒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穿着灰布短打的老者推门而入。他约莫六十岁年纪,须发半白,手里提着一个竹篮,篮里放着刚采的草药,脸上沟壑纵横,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扫过沈清寒时,带着几分审视,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沈清寒下意识地攥紧了手边的竹片,警惕地看着他:“是你救了我?”
“算不上救,”老者将竹篮放在桌上,从里面取出一块烤得温热的麦饼,递了过去,“前日在寒潭边捡柴,见你浮在冰窟窿里,还有口气,便拉回来了。你昏迷了三天,发了两次高热,能醒过来,算你命硬。”
沈清寒接过麦饼,指尖触到温热的饼面,肚子里传来一阵“咕咕”的肠鸣。她确实饿极了,却没立刻下口,只是看着老者:“多谢前辈。只是晚辈……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为何会在此处。”
老者倒了碗热水递给她,声音平淡:“忘了便忘了,江湖上多的是想忘却忘不了的人,你这是走了运。”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紧握竹片的手上,“看你握物的姿势,倒像是练过武的?”
沈清寒一怔,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有一层薄茧,指节处还有旧伤,显然是常年握剑留下的痕迹。可她搜遍记忆,却想不起任何招式,只觉得左臂一动,便有一股微弱的气流在经脉里乱窜,带着钝痛。
“晚辈……不知。”她如实回答。
老者没再追问,只是起身走到竹舍角落,那里立着一根磨得光滑的木剑,剑身约莫三尺长,剑柄缠着旧布。他将木剑拿起,扔给沈清寒:“试试。”
沈清寒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木剑入手的瞬间,一股熟悉感突然涌上心头——仿佛这柄剑本该就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她握着剑柄,手臂虽然还疼,却不由自主地抬起剑,手腕轻轻一转,木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带着微弱的风声,落在身前的地面上,正好避开了脚下的一块碎石。
这动作一气呵成,连她自己都愣住了。
老者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看来底子还在,只是忘了招式。你若不嫌弃,便在我这竹舍住下,我教你几套基础剑法,也好让你日后在江湖上有个自保的本事。”
沈清寒握着木剑,看着老者温和的眼神,心中那股警惕渐渐散去。她如今孑然一身,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若能学些武艺自保,总好过在这深山里等死。她起身,对着老者深深一揖:“多谢前辈收留,晚辈……晚辈暂无姓名,还请前辈赐名。”
老者看着她,目光落在窗外的寒潭上,潭边的竹子虽覆着雪,却依旧挺拔。他沉吟片刻:“这潭叫清寒潭,你便姓沈,名清寒吧。”
“沈清寒……”她轻声念着这个名字,像是在确认这是属于自己的身份。
接下来的日子,沈清寒便在竹舍住了下来。老者自称“竹翁”,平日里除了教她剑法,便是上山采药、劈柴,话不多,却待她极是耐心。
竹翁教的剑法很基础,名为《青竹剑法》,招式简单,却讲究“以柔克刚,借力打力”,正好适合她受伤未愈的身体。沈清寒学得极快,往往竹翁演示一遍,她便能记住七八分,再练几遍,便能将招式融会贯通,甚至偶尔还能在招式中加入自己的理解,让剑势更显灵动。
竹翁对此并不意外,只是偶尔会看着她练剑的背影,眼神复杂,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
这日清晨,沈清寒练完剑,正坐在潭边擦拭木剑,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伴随着人的呼喊,打破了深山的宁静。
“搜!仔细搜!那丫头肯定跑不远!”
“掌柜的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谁先找到,赏五十两银子!”
沈清寒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将木剑藏在身后,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竹翁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眉头微蹙:“是山下‘黑风寨’的人,你昏迷时,我在你身上发现了这个。”
他从怀里取出一块玉佩,递给沈清寒。玉佩是暖白色的,上面刻着一朵寒梅,梅枝旁还有一个小小的“苏”字。沈清寒接过玉佩,指尖触到冰凉的玉面,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片段——一个穿着锦绣衣裙的女子,将这块玉佩塞进她手里,声音带着哭腔:“清寒,你快走,去找我爹,他在江南……”
片段转瞬即逝,剩下的只有剧烈的头痛。
“这玉佩……”沈清寒捂着额头,脸色苍白。
“黑风寨是附近的恶霸,专做打家劫舍的勾当,”竹翁的声音沉了下来,“他们要找的,恐怕就是你。你身上的伤,还有这块玉佩,都说明你之前遇到的不是意外,是有人要杀你。”
马蹄声越来越近,隐约能看到远处的山道上出现了几个黑衣人的身影,他们骑着马,手里拿着刀,正朝着竹舍的方向而来。
竹翁看向沈清寒,眼神严肃:“你想怎么办?是跟他们走,还是跟我一起躲一躲?”
沈清寒握着玉佩,又看了看手中的木剑。虽然她忘了过去,可那块玉佩带来的片段,还有身上的伤,都在告诉她——那些人是敌人。她深吸一口气,将木剑握得更紧:“前辈,我不想躲。我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杀我。”
竹翁看着她眼中的坚定,点了点头:“好。你记住《青竹剑法》的要诀,‘遇强则绕,寻隙而击’,不必硬拼。”
他话音刚落,那几个黑衣人已经到了竹舍前,为首的是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看到沈清寒,眼睛一亮:“找到了!那丫头在这儿!”
大汉翻身下马,提着刀朝沈清寒走来,身后的几个黑衣人也跟着围了上来,将她和竹翁堵在潭边。
“丫头,跟我们走一趟吧,”大汉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咱们黑风寨的规矩,你应该懂——乖乖听话,还能少受点罪。”
沈清寒握紧木剑,脚步微微后移,按照竹翁教的招式,将剑横在身前,眼神冷冽:“我跟你们走可以,但你们得告诉我,是谁派你们来杀我的。”
“杀你?”大汉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谁要杀你?是我们掌柜的要请你去做客!不过你要是不乖,那‘请’成‘绑’了!”
他说着,突然挥刀朝沈清寒砍来,刀锋带着风声,直逼她的面门。沈清寒下意识地侧身避开,同时手腕一转,木剑朝着大汉的手腕刺去——这是《青竹剑法》里的“竹影横斜”,专挑敌人的破绽。
大汉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丫头居然会武功,慌忙收刀格挡。“铛”的一声,木剑撞上钢刀,沈清寒只觉得手臂一麻,木剑差点脱手。她知道自己力气不如对方,立刻收剑后退,绕到大汉的侧面,再次出剑,刺向他的腰侧。
大汉被她绕得心烦,挥刀乱砍,可沈清寒的身法灵活,像是林间的竹影,总能在刀锋落下前避开,同时不断用木剑攻击他的破绽。几个回合下来,大汉不仅没伤到沈清寒,反而被木剑划了几道口子,虽然不深,却让他更加暴躁。
“妈的,给脸不要脸!”大汉怒吼一声,对身后的黑衣人喊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一起上!”
那几个黑衣人立刻围了上来,刀光剑影瞬间将沈清寒笼罩。沈清寒的额头渗出冷汗,左臂的旧伤因为用力而隐隐作痛,可她不敢停下,只能凭着记忆中的招式,一次次避开攻击,寻找反击的机会。
就在这时,竹翁突然动了。他手里拿着一根竹杖,看似缓慢地朝着一个黑衣人走去,竹杖轻轻一点,正好打在那黑衣人的手腕上。黑衣人只觉得手腕一麻,手里的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还没反应过来,竹杖又点在他的膝盖上,他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其他几个黑衣人见状,都愣了一下。竹翁没再动手,只是站在沈清寒身边,看着他们,声音平淡:“我的竹舍,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滚。”
为首的大汉看着竹翁,又看了看地上的同伙,眼神闪烁。他能感觉到,这个看似普通的老者,武功绝对不弱。若是硬拼,他们未必能占到便宜。他咬了咬牙,狠狠瞪了沈清寒一眼:“丫头,你给我等着!咱们黑风寨没完!”
说完,他招呼手下:“走!”
几个黑衣人扶起地上的同伙,狼狈地骑上马,很快就消失在了山道尽头。
沈清寒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松了一口气,手里的木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只觉得浑身脱力,左臂的伤口又开始流血,疼得她脸色发白。
竹翁走过来,从怀里取出伤药,递给她:“先处理伤口。看来这雁荡山,你是待不下去了。”
沈清寒接过伤药,看着竹翁:“前辈,您早就知道他们会来?”
竹翁点了点头:“黑风寨的人一向贪财,你身上的玉佩一看就价值不菲,他们肯定会顺着踪迹找来。我本想等你伤好再走,现在看来,得提前了。”
他转身走进竹舍,片刻后拿出一个包裹,递给沈清寒:“这里面有几件换洗衣物,还有一些干粮和银子,你拿着。我已经给你准备了一匹马,在山道那边。你顺着山道下山,往江南走,或许能找到你记忆里的人。”
沈清寒看着包裹,又看了看竹翁,眼眶有些发热:“前辈,您不和我一起走吗?”
竹翁笑了笑,指了指身边的竹子:“我在这雁荡山住了几十年,早就习惯了。再说,我这把老骨头,也经不起江湖上的奔波了。”他顿了顿,从怀里取出一本线装书,递给沈清寒,“这是《青竹剑法》的完整版,你之前学的只是基础,后面还有更精妙的招式,你路上慢慢练。记住,江湖险恶,凡事多留个心眼,不要轻易相信别人。”
沈清寒接过线装书,紧紧抱在怀里,对着竹翁深深一揖:“前辈大恩,沈清寒没齿难忘。日后若有机会,晚辈一定回来探望您。”
“去吧,”竹翁挥了挥手,目光温和,“你的路,得自己走。”
沈清寒咬了咬唇,最后看了一眼竹舍和寒潭,转身朝着山道走去。她没有回头,因为她知道,一旦回头,或许就再也没有勇气离开。
山道上,一匹枣红色的马正安静地站着,马鞍上放着一个水囊。沈清寒翻身上马,勒住缰绳,回头望了一眼雁荡山深处的竹舍,那里已经被竹林挡住,看不见了。
她深吸一口气,双腿轻轻一夹马腹:“驾!”
马儿嘶鸣一声,沿着山道缓缓下山。阳光透过竹林的缝隙洒下来,落在沈清寒的身上,温暖而明亮。她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的过去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可她握着怀里的《青竹剑法》和那块寒梅玉佩,心中却充满了坚定。
江湖路远,青锋在握,从今往后,她便是沈清寒——一个要在江湖中寻找真相,也寻找自己的侠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