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的夏天，空气里都是黏糊糊的热浪和廉价冰棍的甜味儿。
我叫秦筝，那一年，我十八岁。
在那个灰扑扑的纺织厂家属院里，我像一道不该存在的光。
当邮递员扯着嗓子喊出我的名字，递给我那封印着滚烫红章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时，整个家属院都炸了。
“老秦家的闺女，考上北大了！”
“天老爷！咱们这小破地方飞出金凤凰了！”
邻居们涌进我家那间三十平米的小屋，羡慕的、嫉妒的、真心道贺的眼神，像聚光灯一样打在我身上。
我爸秦建国，一个老实巴交的纺织厂工人，激动得手直抖，翻来覆去地看那张薄薄的纸，眼眶红得像要滴出血。
“值了！这辈子值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哽咽。
我妈搂着我，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嘴里却笑开了花。
而我，攥着那封通知书，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我脚下铺开了金光大道。
我的未来，将是星辰大海。
这份喜悦，我最想分享的人，是顾磊。
他是我谈了两年的男朋友，和我一样，是厂里的子弟。但他成绩一般，只考了个本地的专科。
可我不在乎。
爱情嘛，在十八岁的年纪，比天大。
我揣着通知书，像一只快乐的鸟，飞奔到他家楼下。
顾磊看到通知书，眼睛亮得像星星，他一把抱住我，在我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筝筝！你太厉害了！我就知道你行！”
他眼里的骄傲和喜悦，让我觉得比考上北大还要幸福。
“等我毕业了，我就回来，我们……”
“我们就结婚！”他抢着说，脸上是少年人最真挚的笑。
我们俩在楼下傻笑了半天，直到他妈张翠芬的声音从楼上传来。
“磊磊！跟谁说话呢？还不快上来吃饭！”
张翠芬是个爱俏的女人，快五十了，还总爱穿颜色鲜亮的衣服，烫一头时髦的卷发，看人的时候，眼角总是微微吊着，带着一股审视的劲儿。
顾磊拉着我上楼，献宝似的把通知书递过去：“妈！你看！筝筝考上北大了！”
张翠芬接过通知书，脸上的表情却不像我想象中那么惊喜。
她眯着眼，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遍，然后慢悠悠地折好，递还给我，嘴角扯出一个有点僵硬的笑。
“哟，是好事儿啊。女孩子家家的，读那么多书干啥？以后还不是要嫁人生孩子。”
她说话的调子不阴不阳，像一根小刺，扎得我心里有点不舒服。
我勉强笑了笑：“张阿姨，现在年代不一样了。”
“是是是，不一样了。”她敷衍地点点头，眼神却飘向别处，“筝筝啊，这可是金贵东西，你可得收好了，别弄丢了。这要是丢了，你这辈子可就完了。”
她特意加重了“这辈子”三个字。
那时候的我，沉浸在喜悦里，没听出她话里的深意。
我还傻乎乎地点头：“嗯！我一定好好收着！”
顾磊在一旁打圆场：“妈，你说什么呢！筝筝这么细心，怎么可能弄丢！”
那顿饭，张翠芬表现得特别热情，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问我在学校要不要申请贫困补助，说得好像我家里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
我爸妈虽然只是普通工人，但供我上大学的钱，早就一分一分攒好了。
我觉得别扭，但又不好发作。
晚上，顾磊送我回家。
临走前，他有点担忧地对我说：“筝筝，我妈那个人……说话直，你别往心里去。”
我摇摇头，踮起脚尖亲了他一下：“知道啦，只要你向着我，什么我都不怕。”
少年人的誓言，在夏夜的风里，轻飘飘的，一吹就散。
接下来的几天，我成了家属院的名人。
厂领导特意来家里慰问，送了两百块奖金和一袋米。
我爸把那封通知书用塑料膜包了一层又一层，锁在他床头的小柜子里，每天都要拿出来看好几遍。
离报到的日子越来越近，我开始收拾行李，对未来充满了无限的憧憬。
可就在出发前三天，天，塌了。
我爸那个上了双保险的小柜子，被撬了。
里面什么都没少，就那封比我命还重要的录取通知书，不翼而飞。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爸当场就瘫了，我妈哭得背过气去。
整个家属院都惊动了，大家七嘴八舌地出主意，有人说报警，有人说去学校补办。
那个年代，信息远没有现在发达。我们疯狂地往学校招生办打电话，可电话那头永远是忙音。
我们报了警，警察来了，做了笔录，定性为入室盗窃，可除了一个被撬坏的锁头，什么线索都没有。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的心一点点沉入冰窖。
没有通知书，我连校门都进不去。
我整夜整夜地失眠，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了下去。
顾磊每天都来陪我，抓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筝筝，别怕，肯定能找到的。”
张翠芬也来了，提着一篮子鸡蛋，拉着我妈的手，唉声叹气。
“作孽啊！是哪个天杀的干出这种缺德事！这是要毁了孩子一辈子啊！”她一边说，一边用眼角偷偷地瞟我，那眼神里，没有同情，反而藏着一丝我说不出的快意。
我当时脑子乱成一团，没能捕捉到那一闪而过的异常。
直到开学报到的最后一天过去，通知书还是没有出现。
我的大学梦，像个彩色的肥皂泡，在我眼前，“啪”的一声，碎了。
那个晚上，我一个人跑到河边，坐了一整夜。
我想不通，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老天给了我希望，又要用这么残忍的方式夺走。
第二天，我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回家，顾磊和他妈居然都在。
我还没开口，张翠芬就一把握住我的手，满脸“关切”地说：“筝筝啊，想开点，这就是命。大学上不成了，日子还得过。我跟你说，我们厂长的女儿，初中都没毕业，嫁了个好人家，现在日子过得比谁都舒坦。女人的命啊，不在读多少书，在嫁什么人。”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
“你看，我们家顾磊对你是一片真心。要不……你们先把婚事办了？反正你现在也没事干，早点结婚，早点生个大胖小子，比什么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