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下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腐烂的心脏上。
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和旧木头混合的霉味,阴冷潮湿,顺着我的裤管往上爬。
这条通往地下的暗道,在我的剧本里从未存在。
它像一道丑陋的伤疤,被这座别墅强行撕开,暴露出底下血肉模糊的真实。
这个空间,不是在复刻我的故事,它在补全,在把我刻意遗忘、删改的每一帧画面,都重新冲洗出来,逼我观看。
楼梯转角处,一台老式录音机突兀地摆在积满灰尘的台阶上。
我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认出了它。
我走过去,指尖颤抖着按下播放键。
一阵电流的滋滋声后,一个我熟悉到骨子里的声音响了起来,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穿透力。
是周晚医生。
“林**,你坚持说那天晚上你不在场,但监控显示,你的车在陈默家楼下,停了整整四十七分钟。”
“……你说你只是路过?还是,你根本记不起自己做了什么?”
录音带转动的声音,像毒蛇吐信。
我浑身发冷,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那晚的最后半小时……我的记忆是一片被浓雾笼罩的沼泽,我只记得我和陈默剧烈的争吵,记得我摔门而出的巨响,还有他追出来时,在我身后力竭声嘶的呐喊:“林柯!别再改我的剧本!”
之后呢?之后发生了什么?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身后的沈渡一言不发,他越过我,径直走下楼梯,在地下室一处斑驳的墙壁前停下。
他用手指轻轻敲了敲,然后竟从墙缝里抠出了一块松动的砖。
砖头的后面,是一个生了锈的金属盒子。
他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只老旧的怀表。
我瞳孔骤缩。
沈渡将怀表递给我,表盖内侧,清晰地刻着两个字母:“致K——M”。
K是我,M是陈默。是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昵称代号。
我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它。
沈渡的手指在表链上不经意地轻轻一拨,将表盘翻了过来。
我这才注意到,光滑的表盘背面,有几道极细微的划痕,像是用针尖刻上去的。
那划痕凌乱又仓促,拼凑出三个字。
他没死透。
轰的一声,我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一个被我废弃在剧本初稿垃圾箱里的设定,像鬼魅般浮现——真凶在离开后,因无法心安,曾悄悄返回现场,确认目标是否彻底死亡。
这个细节,这个我亲手抹除的、最阴暗的想法,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
可现在,它物化成了这三个字,躺在我眼前。
这意味着,有人不仅看过我的剧本,还知道我最深的恐惧。
我猛地抬头看向沈渡,一个更恐怖的念头攫住了我:“你……你怎么会知道这块砖?”
他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眼神深不见底。
我们面前的墙壁,在我们拿到怀表的那一刻,无声地向两侧滑开,露出了第二关的入口。
那是一个镜屋迷阵。
无数面镜子,从四面八方将我包围,每一面镜子里,都映出一个我。
哭泣的我,大笑的我,冷漠的我,惊恐的我……它们像我被肢解的灵魂碎片,在各自的世界里上演着无声的独角戏。
冰冷的电子音在迷宫里回荡:“唯有真实的倒影,能通向出口。”
我强迫自己冷静,试图用逻辑破解。
我敲碎了离我最近的一面、那个正在歇斯底里大哭的“我”。
镜片碎裂的瞬间,其他所有镜子里的“我”,动作都变得更加扭曲,笑容更加诡异,眼神更加怨毒。
这条路是错的。
就在我快要被这些目光逼疯时,一直沉默的沈渡突然开口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我的伪装。
“你是在看镜子里的自己,还是在看别人眼中的你?”
我愣住了。
他抬手,指向我左前方的一面镜子。
那面镜子很奇怪,里面只映出了他挺拔孤立的身影,却没有我。
我的位置,是一片空白。
“你在回避的,不是记忆,是视角。”他一字一句地说。
我如遭雷击。
是了,从头到尾,我都在用一个“主持人”、一个“剧本创作者”的上帝视角,审视着这场由我而生的悲剧。
我分析它,解构它,却唯独不敢以“参与者”的身份,去感受那一晚真正的情绪。
我闭上眼,逼自己回到那一天,回到陈默的公寓。
他脸上的震惊,失望,以及被我言语刺伤后的痛苦……那些我刻意忽略的细节,海啸般将我淹没。
我终于记起了什么。
“那天……”我浑身颤抖,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我推了他……我只是……想让他闭嘴……”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面没有映出我的镜子,发出了机括转动的轻响,缓缓向内开启,露出一条幽深的通道。
我赢得了生路,却输掉了最后一丝体面。
我看向沈渡,他也在看着我。
这一次,他的眼神里没有探究,没有冷漠,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东西。
仿佛我刚刚承认的,并不是最终的罪孽,而仅仅是另一场更深重悲剧的开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