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后续的几天,我在港城另一处隐在密林深处、安保极其森严的私人庄园里度过。与其说是金丝雀的牢笼,不如说是一座隔绝外界风雨的孤岛。巨大冰冷的空间内,价值连城的艺术品比比皆是,精致得毫无人气的餐食准时送达。几名训练有素、眼神疏离的佣人只在我需要时出现,解决一切起居所需,不打扰,也从不逾越半步。
没有多余的寒暄,没有试探,甚至没有……顾深的身影。
除了必要的起居用品,我的活动似乎并未受限,透过顶层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那架巨大的银灰色直升机,偶尔会在深夜或凌晨时分,幽灵般降落在侧翼停机坪上。伴随着引擎轰鸣由远及近再到彻底熄灭,间隔不久,主宅内电梯便会传来极其轻微的运行声。
顾深来了,带着一身清冽寒气和山风气息,又像是刚从某个遥远的、充满硝烟味的谈判场归来。他沉默地穿过空旷得能产生回声的厅堂,经过我所在的房间外走廊时,脚步几不可闻地停顿过一两次?又或者,那仅是我贴在门后过于专注而产生的幻觉?脚步最终消失在主卧门合拢的轻微闷响后。
他从未在白天出现过。我的世界在这几天内,除了佣人,仿佛只剩下了我自己。
阳光如同最慷慨的画家,将巨大的宴会厅涂抹得一片璀璨。奢华的吊灯将每个人的影子拉长,投射在华丽的背景上。空气中弥漫着名贵香水、酒精和烟草混合的浮华气息。
我端着一杯几乎没动的香槟,目光透过簇拥在柳依依身边的人群缝隙,捕捉到了那刺眼的一幕。
柳依依得意地扬着精巧的下巴,如同一只开屏炫耀的孔雀。她那纤细的颈项上,悬着一枚足以让整个宴会厅都为之窒息的光点!
深蓝,浓郁得如同凝固的深海之心。巨大的泪滴型蓝钻,在灯光下切割面折射出无数道令人目眩神迷的幽蓝色火焰。纯净度极高,蓝得摄人心魄,仿佛将一小片最深邃的海洋夜空都吸附在其中。
“深海之泪”!
胸口仿佛被重锤狠狠砸中,瞬间窒息。指尖死死攥住冰冷的香槟杯脚,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细薄的金属圈里。
那枚宝石,是母亲留给我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念想。它承载着一个女人短暂一生中,唯一一次勇敢挣脱家族枷锁追求爱情的虚幻荣光,也记录着她最终被现实碾碎的冰冷结局。而在我年少无知时,被顾启明花言巧语轻易哄骗着,抵押给了顾家旗下的基金用作应急**,他信誓旦旦承诺三个月后必定加倍赎回。最后?石沉大海。他轻飘飘一句“抱歉晚晚,依依最近刚结束一部大戏需要放松心情…那笔钱我用来给她在安帕格兰私人海岛买了套度假别墅…你的项链我会想办法…”
每一次看到这枚蓝钻出现在柳依依身上,都如同将母亲那早已黯淡的生命印记和她的悲剧,连同我那段被愚蠢爱情蒙蔽的过往,重新被鞭打一遍。那幽蓝的光芒,像冰冷的嘲笑,灼烧着我的眼球。
“哎呀,依依姐,这就是传说中的‘深海之泪’吧?太美了!这蓝色,简直能把人的魂儿都吸进去!”一个穿着嫩粉色吊带长裙的年轻女孩夸张地捂着嘴,眼睛死死盯着那枚宝石,“听说顾少可是费了好大的心思,才从苏富比拍卖会上为你拿下来的呢!真是羡慕死人了!”她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矫揉造作,眼神却瞟向柳依依身边的顾启明。
柳依依脸上适时地飞起两朵恰到好处的红晕,眼神柔软地看向身旁的顾启明,声音甜腻得发齁:“都是启明哥哥心疼我…其实我根本配不上这么贵重的珠宝…”她伸出纤白的手指,故作姿态地轻轻碰了碰胸口那抹幽蓝,又飞快收回,仿佛那钻石烫手似的,“只是觉得它好美,能让人看着就开心…启明哥哥非要送给我…”
顾启明穿着浅灰色高定西装,一手随意揽着柳依依的细腰,嘴角噙着得意满足的笑容,目光扫过围拢过来、神色各异的宾客,最后落在我脸上。
当捕捉到我苍白脸色和死死攥紧酒杯的指尖时,他嘴角那抹得意更深了,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怜悯和嘲弄。他微微侧头,对着柳依依耳语了几句,声音不高不低,却恰好能让周围几个人包括我听得真切:“只要是你喜欢的,星星我也给你摘下来。这点东西算什么?图你一笑罢了。”他刻意提高了些许音量,“重要的是心意,在我心里,依依你戴什么都好看,这钻石也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
周围响起一片配合的赞叹和羡慕声。顾启明满意地享受着这种被奉承的**,眼神带着挑衅,如同毒蛇的信子,冰凉地扫过我的脸。
就在此时,人群外围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
穿着宝蓝缎面礼服的顾老太太,在一群衣着华贵的老一辈权贵簇拥下,缓步踱了过来。她满头银丝盘得一丝不苟,珍珠项链颗颗**,行走间仪态万方,目光却像探照灯般,径直落在我身上,又缓缓移向正被柳依依和顾启明“展览”着的深海之泪。
老太太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在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混合着不耐与隐隐幸灾乐祸的光芒。那眼神似乎在无声地说:看,这就是命。你的东西,终究只能戴在你仰望的对象身上。
顾启明在顾老太太走过来时,姿态瞬间变得更加恭谨,他微微欠身,脸上换上无比热络讨好的笑容:“奶奶!您快看看,依依戴这个深海之泪怎么样?配不配我们依依的气质?”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老太太的脸色,极力渲染,“这可是苏富比拍出的珍品!纯净度顶级……”
顾老太太的目光在那抹深邃的幽蓝上停留了一瞬,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快得无人察觉。随即她抬眼,那目光越过聒噪的顾启明和一脸“柔弱不胜珠宝”的柳依依,再次准确无误地落在我脸上。那视线如同冰冷的针,扎得人肌肤生疼。她没有回应顾启明的问题,只是对着我,或者说对着空气,用那种慢条斯理、却能刺进骨子里的腔调开口,意有所指:
“东西是好东西。”她停顿了一下,眼神里那一丝漠然的嘲讽清晰无比,“不过也要看有没有那个‘福分’经得住。有些福气浅薄的,强行攀扯,反容易折损自身。”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猛地捅进了胸口那处刚刚被撕裂的旧伤!
空气仿佛凝固了。围在柳依依身边的几个人脸上都浮现出或尴尬或看好戏的神情,目光在我和顾老太太之间逡巡。
柳依依脸上那抹羞涩的红晕依旧挂着,眼底却分明闪过了一丝极其隐蔽又极其快意的光芒。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充满恶意的沉默中,一道完全不该在此时响起的手机震动声,突兀地在我披着的羊绒外套内袋里响起。
嗡——嗡——嗡——
短促,规律,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像投入枯井的石子。
这震动在这种高度紧张的、充满羞辱与窥视的环境里显得极其不合时宜。柳依依身边的嫩粉色吊带裙女孩眼中立刻浮起毫不掩饰的嘲弄。连顾老太太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眉峰都微不可查地拧了一下,显出一种被打扰的不悦。
顾启明反应最大。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刚才极力维持的风度荡然无存,眉头拧成一个死结,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鄙夷:“林晚,你故意的?在这种场合手机都不知道调静音?”他声音不大,却刻意让旁边的人都听得清楚,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斥责,“真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不懂规矩也……”
嗡嗡的震动声戛然而止。
下一秒——
“滴。”
我的手机传来极其轻微的、只有紧贴在身上才能清晰感受到的一声提示音。那不是短信,不是常规通知,像是某种特定联系的提醒。
心脏像是被这细微的声响猛地抓了一下,一种极其荒诞的、近乎疯狂的念头骤然划过脑海。
我强压下剧烈的心跳和几乎要烧毁理智的屈辱愤怒,没有理会顾启明的聒噪斥责。屏住呼吸,指尖微微发颤地探入羊绒外套的内袋,握住了那个正闪烁着微弱提示灯光的手机。
屏幕亮了起来。
上面没有任何文字信息,只有一个符号定位——一个孤零零的蓝点,标记在这座城市某个最顶级私人拍卖行专属的地下金库位置。蓝点的下方,一行清晰无比、闪着银光的字迹刺入眼帘:【位置已确认。】
那一行银光小字在昏暗的羊绒外套口袋空间里,锐利得像是一道割开暗夜的闪电!
紧接着,屏幕上瞬间刷新出另一个画面。
是一个实时更新的拍卖页面。页面上展示的珠宝高清图片,正是此刻柳依依胸前那枚在灯光下肆无忌惮散发着幽蓝色光泽的“深海之泪”!图片下方跳动着极其醒目的鲜红字符:
【深海之泪(Lot.117)】
【当前状态:重新上拍】
【竞价开始】
时间定格在我看到屏幕的上一秒。几乎就在这个念头生成的瞬间,拍卖页面上那条显示着“深海之泪”Lot.117的拍卖状态栏下,状态从【等待开拍】瞬间跳转为【竞价中】。
而在这个刺眼的提示下方,一行更为张扬、仿佛是金色火焰铸成的小字猛地浮现,清晰地覆盖在拍卖品的缩略图上:
【顾深:出价3,000,000,000.00】
轰!!!
脑中一片空白。
血液疯狂倒流,耳边一切嘈杂的声音,顾启明的斥责、柳依依做作的羞怯、周围人的窃笑、老太太冰冷的嘲讽……瞬间被无形的屏障彻底隔绝,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擂鼓般的疯狂撞击声。
三亿?!!!
这怎么可能?为了那颗对我而言意义非凡、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一块昂贵装饰品的蓝钻?仅仅因为几分钟前他定位确认了我的位置和状态?他甚至不在现场!他甚至可能根本不在乎这颗钻石本身?!
荒诞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席卷而来,但紧随其后的,是一种近乎毁灭性的、将一切过往屈辱瞬间炸得粉碎的滔天巨浪!
“啪嚓!”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骤然炸开!
我手边的香槟杯被失手碰落,昂贵的凯斯博尔水晶撞击在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摔得粉身碎骨。晶莹剔透的碎片带着残余的金色液体,如同炸开的烟花,溅落在光洁的地面上和我墨色的裙摆边缘。冰凉粘腻的酒液迅速洇湿了一小块细腻的羊绒织物。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立刻成了整个角落的焦点。
所有人都惊愕地看了过来。顾启明的斥责被硬生生打断,脸上是错愕和还没来得及转换的鄙夷。柳依依捂着胸口那抹幽蓝,微微张着嘴,眼中闪过一丝真实的、带着困惑的不耐烦。顾老太太的眼神瞬间变得更加阴沉锐利,像两把刮骨的刀片扎在我脸上。
“慌什么?”顾老太太的声音不高,带着冰渣子一样的寒意和浓浓的苛责,每个字都敲打着紧绷的神经,“毛手毛脚!一点小事就乱了方寸,难怪……”她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但那句“福分浅薄”的嘲讽几乎是直白地悬在了唇边。
顾启明看着地上的狼藉,再看看我那明显“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当然只会解读为被我祖母的气势吓破了胆),立刻找回了优越感,声音拔高,充满了幸灾乐祸和毫不掩饰的恶意:“林晚!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粗鄙不堪!连个杯子都端不住!”他指着地上的碎片,像是在展示我的罪证,“就知道你这种人,永远也学不会真正的得体!丢人现眼!给我滚出去!别在这里脏了地方……”
他后面似乎还想骂出更恶毒的词汇。
但我的大脑此刻像是被那道“三亿”的金色烈火给灼空了。
没有愤怒,没有回击。甚至没有低头看那摔碎的杯子和被酒液浸湿的裙摆一眼。
所有的感官都被一种奇异至极的高温点燃,所有屈辱的过往、刻骨的伤痛、长久积累的压抑,在这条冰冷指令背后所蕴含的、近乎蛮横不讲理的滔天巨力面前,变得如同尘埃般可笑轻浮。
顾启明那张因愤怒和得意而扭曲的脸?柳依依眼底流露的恶毒快意?老太太冰冷的训斥?
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