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在六点十七分炸响时，凌薇正把脸埋进枕头里。窗外的麻雀叫得刺耳，她摸索着按掉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照见床头柜上的日历——8月23日，周三，距离她和陈阳的三周年纪念日，不过过去了十七个小时。
浴室镜子里的人眼睛肿得像两颗桃子。她用力搓了搓脸，热水溅在手腕上，烫得她缩了缩手指。昨晚在餐厅外坐了半小时，风卷着银杏叶往脸上扑，她才想起包里还有盒没拆封的胃药——陈阳总说她胃不好，纪念日要吃温粥。可现在，那盒药在她包底压着，和她没送出去的手工项链一起，成了扎在心脏上的刺。
"凌薇！"主编周敏的声音从办公室飘过来时，她正对着电脑屏幕发呆。选题会上，她负责的情感类专栏数据又跌了三个点，周敏把报表拍在她面前，红笔圈着"用户留存率下降12%"的大字："状态这么差就别占着位置！要么今天拿出能过审的选题，要么明天去当实习生！"
"周姐..."她张了张嘴，声音哑得像砂纸。
"别叫我姐。"周敏抄起桌上的马克杯灌了口茶，"小周，把上个月的爆款选题分析拿给她看看——人家怎么写的？人家知道读者要看什么！"
小周抱着文件夹走过来，经过她工位时顿了顿，声音甜得发腻："薇薇姐，听说你昨晚和陈总吵架了？他可是咱们杂志社的'资源大户'，好几个广告都是他拉来的..."她刻意停顿，目光扫过凌薇眼下的青黑，"不过也是，某些人平时总说'细水长流'，结果呢？连纪念日都守不住。"
凌薇的指甲掐进掌心。她想起上周三晚上十点，她在加班改稿，陈阳发消息说"在陪客户"，结果她鬼使神差路过星耀置业楼下，看见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停在门口。车窗没关严，陈阳的手搭在副驾驶女孩的腰上——和昨晚在餐厅看到的那只手，戴的是同一块百达翡丽。
"发什么呆？"周敏的声音像根针，"下午三点前交不出新选题，你就收拾东西走人。"
凌薇攥紧笔记本，指甲在纸页上划出深深的折痕。她翻到备忘录最底层，那里存着三年来陈阳说过的"情话"："你是我见过最努力的姑娘""等我攒够钱，我们就买带飘窗的房子""等周末，我陪你去拍银杏林"。最后一条停在五天前，他说"今晚要加班，纪念日只能委屈你吃外卖了"。
而此刻，她盯着电脑屏幕上的选题栏，突然想起昨晚在餐厅洗手间，她摸出手机翻到的三年前照片——那时他们挤在图书馆后的银杏林里，他举着拍立得喊"笑一个"，她跑着去追飘落的叶子，裙角沾了片银杏，他就说"这片叶子和你好像，我要把它做成项链"。
可现在，那片银杏叶在她包底的铁盒里，和没送出去的手工项链一起，蒙了层薄灰。
中午吃饭时，小周端着奶茶凑过来："薇薇姐，我刚才看见陈总的车停在楼下。"她吸了口奶茶，"和那个黄裙子女生一起。"
凌薇正扒拉着饭盒里的青菜，闻言筷子顿在半空。
"说是陈总表妹，"小周压低声音，"可我之前在星耀置业见过那姑娘，人家可是董事千金。上次陈总谈合作，人家爹还亲自过来的。"她戳了戳凌薇的胳膊，"你说，陈总是不是在钓凯子？咱们这种小编辑，哪能攀得上啊？"
凌薇的饭盒"当"地掉在桌上。米饭撒了一地，青菜滚到小周脚边。她弯腰去捡，眼前突然发黑，差点栽进垃圾桶。小周尖叫着后退两步，引来了周围同事的目光。凌薇听见有人小声说"她最近怎么了"，"是不是失恋了"，"难怪状态这么差"。
她蹲在地上，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胃里翻涌着酸水，她想起昨晚在餐厅外，陈阳追出来时说"别闹"，想起他说"表妹"时漫不经心的样子，想起他手表上那圈她送的银链——现在想来，那链子和黄裙子女生腕上的，分明是同一家店的款式。
"凌薇？"同事张姐递来纸巾，"没事吧？"
她接过纸巾，勉强笑了笑："没事，手滑。"
下午两点，手机在工位上震动。是母亲发来的视频通话。凌薇擦了擦脸，按下接听键。镜头里，老家客厅的墙上挂着"囍"字十字绣，下面贴着红彤彤的相亲角告示——"王阿姨女儿，25岁，公务员，二胎萌娃"，"李叔叔儿子，28岁，医生，有房有车"，最上面一行用粗体写着"凌家闺女，27岁，杂志社编辑，急寻良配"。
"薇薇啊！"母亲的声音里带着焦急，"你看人家隔壁小慧，二胎都会打酱油了！你跟陈阳到底怎么回事？昨晚我听见你房里哭，是不是吵架了？"
凌薇盯着屏幕里的相亲角，喉咙发紧："妈，我在忙。"
"忙什么忙？"母亲凑近镜头，"你爸住院了，医生说要做手术，我一个人跑上跑下，你就不能抽空回来？"
凌薇的心脏漏跳了一拍："爸住院了？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下午晕倒的！"母亲抹了把眼泪，"医生说要做心脏支架，要三万块钱押金。我...我实在没办法了，才找你。"她声音突然软下来，"薇薇，你就不能和张局长儿子处处？人家条件多好，房子车子都有..."
"妈！"凌薇打断她，"我刚和陈阳分手。"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母亲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分手？分什么手？陈阳那种金龟婿，多少人抢着要！你是不是犯糊涂了？"
"他出轨了。"凌薇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不像自己，"和一个富家千金。"
母亲的声音顿了顿，突然哭起来："你...你怎么不早说？你爸手术要三万块，你要是还和陈阳好，他随便打发点钱就够了...现在怎么办啊？"
凌薇攥着手机的手在发抖。她想起上周陈阳说要给她买水晶项链时，顺口提了句"我最近接了个大项目，奖金不少"；想起他说"等发了奖金，我们换个大点的房子"；想起他妈妈上次视频时，笑着说"小薇啊，我们家阳阳就喜欢你这类型的，赶紧定下来"。
原来所有的"未来"，都是有条件的。
"妈，我会想办法。"她吸了吸鼻子，"你先照顾好爸，钱的事我来解决。"
挂断视频后，凌薇盯着银行卡余额看了很久——两万三千七百块。她想起上个月的信用卡账单，想起交完房租后剩下的钱，想起给爸爸买降压药的花销。最后，她打开购物车，删掉了收藏了三个月的银杏叶胸针。
深夜十一点，凌薇抱着一摞资料走出电梯。老小区的路灯坏了大半，楼道里黑得像被蒙了层布。她摸着黑往上走，每一步都踩得小心翼翼。二楼的张奶奶养了只猫，总爱蹲在楼梯口，今晚却没动静；四楼的声控灯坏了，她喊了声"有人吗"，回音撞在墙上，碎成一片寂静。
走到六楼时，头顶突然传来响动。
"你再闹我就离婚！"是男人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
"离就离！"女人的声音更高，"我妈早看你不顺眼了！你以为你现在是心外科主任就了不起？你爸住院要花钱，你弟买房要借钱，哪样不是我娘家贴的？"
凌薇的脚步顿住了。她认得这声音——是顶层的顾阿姨。上个月她帮顾阿姨捡过掉在楼道的钥匙，阿姨拉着她的手说"小薇真是个好姑娘"，还说她儿子顾辰"在市医院上班，忙得很，都不着家"。
"够了！"男人的声音里带着疲惫，"小宇还在睡觉呢。"
小宇？凌薇想起来，是顾阿姨提过的孙子，今年六岁，得了白血病，一直在医院化疗。
"我不管！"女人的声音拔高了，"你要是不把你妈和我弟的钱还了，我就带着小宇回娘家！"
凌薇扶着墙慢慢往上挪。声控灯在她头顶"啪"地亮了，照见六楼楼梯转角处，顾辰正背对着她站在那里。他穿着白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一截结实的手腕，指节因为用力泛着青白。他怀里抱着个什么东西，看轮廓像是儿童玩具。
"顾辰？"她轻声喊了句。
男人猛地转身。凌薇这才看清他的脸——眉骨很高，眼尾微微下垂，此刻眼里全是红血丝。他怀里的玩具熊掉在地上，小宇从他身后探出脑袋，眼睛肿得像两颗葡萄："顾叔叔，妈妈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顾辰蹲下去抱起小宇，喉结动了动："不会的，叔叔保证。"
"可是妈妈说要走..."小宇抽抽搭搭地，"我想和爸爸妈妈一起住。"
顾辰的手指轻轻擦过小宇的眼角："叔叔陪你等妈妈回来，好不好？"
女人突然尖叫起来："顾辰！你还有心思哄孩子？你爸的手术费还差两万！你弟的房贷要还六千！你妈说再不把钱转过去，就把小宇送回福利院！"
凌薇后退了一步。她想起白天在医院看到的顾辰——白大褂上别着"心外科主任"的工牌，给病人家属解释病情时，声音温和得像春风。她想起他蹲在走廊给小宇画卡片，说"打了针叔叔变魔术"；想起他摘口罩时，眼下淡淡的青黑。
原来那些温柔背后，藏着这么多重量。
"阿姨。"凌薇开口，"需要帮忙吗？"
女人的目光扫过来，带着审视："你是谁？"
"我是顾辰的朋友。"凌薇说，"我...我刚搬来这栋楼。"
顾辰抬头看她，眼里有惊讶。他怀里的玩具熊在地上滚了两圈，小宇挣脱他的怀抱去捡，却被地上的电线绊了个踉跄。凌薇连忙上前扶住孩子，指尖碰到小宇的手背——烫得惊人。
"小宇发烧了？"她问。
顾辰立刻站起来："什么时候开始的？"
"下午就说头晕..."小宇揉着眼睛，"顾叔叔，我难受。"
顾辰的脸色瞬间变了。他抱起小宇往楼下跑，经过凌薇身边时，她闻到了熟悉的碘伏味——和那天在火场救她时一样。
"阿姨，小宇可能需要退烧药。"她喊住顾辰的背影，"我去楼下药店买。"
女人张了张嘴，最终没说话。凌薇摸着黑往楼下跑，风从楼梯间的窗户吹进来，吹得她眼眶发酸。她想起白天被主编骂的场面，想起母亲哭着要钱的电话，想起陈阳说"表妹"时漫不经心的样子。
原来生活里的"细水长流"，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
她跑到楼下便利店，买了退烧药和体温计，又折返回去。楼梯间里，顾辰正蹲在小宇床边，用酒精给他擦手心。小宇迷迷糊糊地抓着他的袖子，嘴里嘟囔着"顾叔叔别走"。
"退烧药吃了。"顾辰抬头，眼里带着红血丝，"再观察半小时。"
凌薇把药递给他："刚买的。"
顾辰接过药，手指碰到她的手背——凉的。他突然说："今天在餐厅...谢谢你。"
凌薇愣了愣。
"那天在楼梯间，我听见你说'我明明很努力'。"他的声音很低，"其实我也一样。"
小宇突然咳嗽起来。顾辰立刻站起来，用手背拭他的额头："好像更烫了。"
"我送你们去医院。"凌薇说，"我知道最近的急诊在哪。"
顾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他抱起小宇，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凌薇跟着他们下楼，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脚步声次第亮起，照见她包底露出一角的银杏叶——那是她今早从铁盒里拿出来的，想扔掉，却又舍不得。
夜风里飘来桂花香，甜得发腻。凌薇望着顾辰的背影，突然觉得，或许生活里的光，从来都不是等来的。就像那天在火场，他撞开她家门时说的"别怕"；就像现在，他抱着孩子往医院跑时，后背挺得笔直。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手工项链，金属链条在掌心里硌出红印。或许有些东西，该放下了；或许有些光，该去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