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吧，顾远。”
林素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可窗外，明明是八零年冬天最冷的一场雪。
我妈就站在旁边，手里攥着我厂里提干的名额表，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
“小素，你可想好了，这字一签，你可就再也不是我们顾家的人了。”
“顾远，你来说！是要这个不下蛋的女人，还是要你的大好前程！”
我看着林素，她瘦了，原本合身的棉袄现在空荡荡的。我的心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但前途，是男人安身立命的根本。
我拿起笔，在离婚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妈，我选前程。”
签完字，我的手在抖。
不是冷的，是空的。
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那三个字，从我身体里被彻底抽走了。
林素接过笔，看都没看我一眼，利落地写下了她的名字。
她的字迹还和以前一样，清秀，带着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儿。
三年前，她就是用这笔字，给我写了整整一年的情书。
现在，她用它，结束了我们三年的婚姻。
“东西我下午来拿。”她把协议书推到我妈面前，语气还是那么平淡。
我妈一把抢过去，像是得了什么宝贝，仔仔细细地检查着，生怕她耍什么花招。
“拿什么拿？你嫁过来的时候就带了身旧衣服，现在还想从我们顾家捞东西？”我妈的声音尖利刻薄。
林素终于有了一丝情绪波动。
她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我妈。
“那台缝纫机，是我自己攒钱买的。”
“什么你自己买的？进了我顾家的门，就是我顾家的东西！你一个子儿也别想带走！”
我心里一阵烦躁。
“妈！让她拿！”
一台缝纫机而已，至于吗？
我妈狠狠瞪了我一眼，似乎在骂我胳膊肘往外拐。
但她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把离婚协议叠好，宝贝似的揣进了怀里。
林素没看我，也没说一句谢谢。
她转身就走，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门被打开，冷风灌了进来，吹得我一个哆嗦。
她的身影消失在风雪里，那么单薄，好像随时都会被大雪吞没。
我的心，也跟着空了一大块。
“傻站着干什么？人走了，天大的好事啊！”我妈拍着我的胳膊，喜气洋洋。
“这下好了，没了这个扫把星，你的提干名额就稳了！”
“我下午就去找你王阿姨，让她给你介绍李厂长的女儿，那姑娘，长得又白净，工作又好，比林素那个乡下丫头强一百倍！”
李厂长的女儿，李雪。
我见过一次，确实很白，也很傲。
她看人的时候，下巴总是抬得高高的。
我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林素的脸。
她不白，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眼睛亮得像星星。
“顾远，你在想什么呢？”我妈推了我一把。
我回过神来。
“没什么。”
“赶紧的，下午跟我去李厂长家送点礼，这事儿得趁热打铁！”
我被我妈推着，浑浑噩噩地走出了家门。
雪下得更大了，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
一脚踩下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我忽然想起，有一年冬天，雪也这么大。
我跟林素在雪地里打雪仗，她跑得快，我追不上，就从后面抱住她，两个人一起摔在雪堆里。
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冰冰凉凉的。
我低头亲上去，她笑着躲开。
那时的我们，怎么会想到有今天。
下午，林素真的回来拿东西了。
她没让我妈看见，是趁我妈出去打麻将的时候回来的。
开门的是我。
四目相对，我们都愣住了。
她穿得更少了，脸上冻得通红，嘴唇都有些发紫。
“我来拿缝纫机。”她先开了口。
我让开身子，让她进来。
屋子里很暖和，她的脸颊慢慢恢复了血色。
她熟门熟路地走到角落，开始拆卸那台老式的蝴蝶牌缝纫机。
她的动作很麻利，显然已经做过很多次。
我站在一边，看着她忙碌的背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个家里，到处都是她的痕迹。
窗台上的那盆吊兰，是她养的。
沙发上的那个花布靠垫，是她缝的。
就连我身上这件毛衣，也是她一针一线织出来的。
这些东西，她都不要了吗？
“林素。”我终于忍不住开口。
她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嗯。”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不关你的事。”
她的回答像一把刀子，又快又狠，直接插在我心口。
是啊，我们已经离婚了。
她的事，确实不关我的事了。
我自嘲地笑了笑，觉得自己真是犯贱。
缝纫机很快被拆成了几大块。
她找了根绳子，把它们捆在一起。
看起来很沉。
“我帮你。”我说。
“不用。”她拒绝得很干脆。
她弯下腰，试图把那堆铁疙瘩搬起来。
试了好几次，都失败了。
她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我看不下去了。
“我来！”
我走过去，不由分说地从她手里抢过绳子，轻松地把缝纫机扛在了肩上。
“你住哪？我送你过去。”
她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犹豫。
最终还是报了个地址。
那地方我知道，是城西的棚户区，租金最便宜，也最乱。
她怎么会住到那种地方去？
我心里堵得难受。
“走吧。”我沉声说。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
雪还在下，我的肩膀上落了厚厚的一层。
缝纫机很重，硌得我骨头疼。
但这点疼，跟心里的疼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到了地方，我才发现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
那是一间低矮潮湿的小平房，连窗户都没有，只有一个小小的门。
屋里黑漆漆的，散发着一股霉味。
这就是她以后的家？
我把缝-纫机放在地上，心里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林素，你就住这种地方？”
“不然呢？我一个被赶出家门的女人，还能住哪？”她自嘲地笑了笑。
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你跟我回去！”我抓住她的手腕。
她的手很凉，像一块冰。
“回顾家？顾远，你是在说笑话吗？”她用力甩开我的手。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可以先住我那儿，我那儿还有个小房间。”
“不必了。”她冷冷地说，“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顾远，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她说完，就关上了门。
门板隔绝了她的身影，也隔绝了我所有的话。
我在门口站了很久，直到全身都冻僵了，才转身离开。
回去的路上，我遇到了李雪。
她打着一把时髦的红伞，穿着一件崭新的呢子大衣，显得格外光彩照人。
“顾远哥，你去哪了？我妈让你去我家吃饭呢。”她笑着对我说。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无比陌生。
“我不去了。”我扔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