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口的风刮得人脸生疼,林婉清把棉袄裹紧了些,手指在袖笼里数着刚换来的外汇券。
「阿姐,侨汇商店新到的巧克力券,阿拉帮侬留了三张。」王彩凤瘸着腿凑近,
军挎包裂开道缝。突然阴影罩下来,陆峻峰的军靴踩住飘落的票据。「投机倒把?」
他声音比北风还冷。林婉清倒退半步,棉袄突然撕裂——缝在夹层里的钱袋啪嗒落地。
陆峻峰弯腰拾起鼓囊囊的布包,指腹摩挲过发硬的补丁。1重生之痛眼皮沉得抬不动。
消毒水味堵在鼻子里。心电监护仪的“滴滴”声扎得耳膜疼。我猛地睁眼。
灰扑扑的泥墙。糊着旧报纸的顶棚。掉了漆的红木箱靠在墙角。
墙上一排“三好学生”奖状,边角发黄。最右边那张还卷着——是我初二拿的。
搬家时早该扔了。“婉清醒啦?”娘端着搪瓷缸子进来,蓝布衫洗得发白。
“快喝口水,赵干事马上到。”我盯着她眼角的细纹。昨天护工还说:“您母亲岁数大,
受不住**。”可现在,她头发乌黑,手指粗糙却饱满。
“这咋回事……”我摸到墙上的霉斑,嗓子干得冒烟。“俺不是该在医院么?
”娘噗嗤笑了。“睡迷糊啦?今天赵建军来相看,你爹特意请假的。”赵建军。
这三个字像冰锥捅进心口。前世就是今天,他用假金镯子骗婚。卷走我所有积蓄,
最后把我推下货运站月台。“娘,”我指甲掐进掌心,“咱不见行不?”“傻闺女!
”娘压低声音,“赵干事多好的人,国营厂采购员,穿白衬衫的干部!”院里传来脚步声。
娘赶紧往外迎:“快,人来了!”我透过窗纸破洞看去。那件刺眼的白衬衫,
和前世一模一样。人模狗样,夹着黑皮包,头发抹得锃亮。胃里翻腾。
我抓起炕桌上的茶盘,狠狠咬破舌尖。“哐当——”茶水泼了一地,瓷片碎得噼里啪啦。
我捂着胸口蜷在炕沿,
声音打颤:“见、见不得穿白衬衫的……心里发慌……”娘吓白了脸。
赵建军跨进门坎的脚顿住。他皮笑肉不笑地摸裤兜:“小林同志不舒服?
我带了上海巧克力……”那双手,曾掐着我脖子往铁轨上摁。我猛地抽气,
眼泪飙出来:“让他走!白衬衫晃得我眼晕!”娘慌得直搓围裙。赵建军弯腰捡碎瓷片。
袖口蹭过地面时,露出腕表下一道深红抓痕。——那是女人指甲抠的。我呼吸骤停。
前世临死前,我拼命抓过他手腕……2破布生财我蹲在弄堂口的水沟边。
眼睛像探照灯,扫着各家晾衣绳。张家婶子的碎花布头。李家阿婆剪剩的的确良边角。
前世当垃圾扔的东西,现在全是钞票。“婉清啊,捡这些破布做啥啦?
”隔壁刘阿姨端着痰盂出来,眼神像钩子。我咧嘴一笑,
露出八颗牙:“响应国家号召——变废为宝!”转身就把布头倒进院里大盆。热水一烫,
肥皂一搓。五颜六色的布片在夕阳下淌着彩水。针线在我手里翻飞。
前世被婆家逼着做女红的手艺,如今成了赚钱的刀。碎布拼成波浪纹。
偷偷从百货公司仓库摸来的橡皮筋,缝进发带头。“不像样……”窗外飘来议论,
“姑娘家整天捣腾这些……”我咬断线头。
声音是从张家传来的——上个月她家还想拿粮票换我的侨汇券。第二天一早,
我别上最鲜亮的橘色发带。拎着布包站在厂区家属院门口。“阿姨!”我抖开发带,
“上海最新款!”阳光一照,拼色像彩虹,“三毛一条,五毛两条!
”纺织厂下夜班的女工围上来。有人伸手想摸样品。我麻利缩手:“样品概不触摸,
要买先交钱。”布包越来越瘪。口袋越来越鼓。晌午时分,我摸到一把皱巴巴的纸币,
还有叮当响的硬币。路过小卖部,脚步一顿。
玻璃柜里摆着大前门——父亲抽了半辈子的烟。“老板,来包好的。
”我蘸口水数出三张一元票,反复看水印才递出去,“要最新日期的!”推开家门,
父亲正戴老花镜看报。头版登着:“进一步搞活经济”。“爹。”我把烟轻轻放在报纸上。
父亲从镜片上方瞪我:“哪来的钱?”“正经营生赚的。”我故意抖了抖布包,
硬币哗啦响,“国家都鼓励个体经济了……”他盯着那包烟,
手指在“搞活经济”四个字上摩挲。边角都磨毛了。母亲从厨房探头,围裙沾着面粉。
父亲突然开口:“你哥昨天又来找你。说有个姓徐的……”我后背猛地一僵。
硬币在掌心攥得死紧,橡皮筋勒进肉里。父亲终于拿起烟,在手里掂了掂。
塑料纸窸窣响,像命运在拆包装。“下不为例。”他撕开烟盒,抽一支闻了闻,忽然抬头,
“那姓徐的……你认识?”烟盒在他指间转了个圈。锡纸反光,晃过我的眼。
3军区暗哨我挎着蓝布包站在军区大院外。阳光刺眼,门岗枪刺晃得人眯眼。
包里塞满手编发带。还有从旧窗帘拆下的流苏穗子。
夹层里藏着二十条“爆款”——缝了橡皮筋的拼色款。“站住!”门卫抬手拦我,“找谁?
”我咽了口唾沫。“给顾政委家送窗帘穗子。”声音有点抖。投机倒把被抓,轻则罚款,
重则劳教。门卫皱眉打量我的确良衬衫。“登记本呢?没预约不能进。”我赶紧掏出发带。
“老太太夸俺手巧,非要加急……”话没说完,突然噤声。巡逻队从大院拐角转出。
带头军官肩章闪亮,目光如刀扫过我的布包。我猛地蹲下。“哎哟!穗子掉了!
”布包一松,发带撒了一地。红红绿绿摊在柏油路上。军靴停在我眼前。黑亮,
沾着榆钱。“抬头。”声音冷得像冰碴子砸地。我攥着发带慢慢站起。
他眼神钉在我脸上,像审犯人。“服务社进货走后勤通道。”他食指无意识叩着裤缝。
我低头嘟囔:“城里人咋都这么认真……”后颈发凉。夹层里的侨汇券蹭得沙沙响。
他忽然弯腰。捡起一条发带。指尖掠过穗子时顿住。——发带末尾,
系着一张大白兔奶糖纸。阳光照见他肩章上的划痕。很旧,但没磨平。他把发带递还给我。
“明天九点。”“走西侧门,找老班长。”巡逻队走远了。我站在原地,手心全是汗。
糖纸在指间窸窣作响。他怎么会认得这种糖纸?更奇怪的是——西侧门。
那扇门前世是查抄“投机倒把”的暗哨入口。我摸了摸夹层。侨汇券突然烫得灼人。
4军企交锋我攥着军用挎包带子,指尖发白。后勤部办公室的樟脑味混着油漆味,
呛得太阳穴突突跳。“每月三百套床单被套。”顾卫东帽檐压得低,目光像探照灯扫过来,
“你能保证质量?”我腰杆挺直:“现在就能做十个!”挎包哗啦摊开。
针线包、碎布头、顶针、粉饼尺——全倒上桌。中指套上顶针那刻,
前世被徐家明骂“缝穷婆”的羞辱,化成针尖寒光。
“吱啦——”棉布撕裂声惊得警卫员手按枪套。顾卫东抬手制止。我咬紧牙关,
针脚密过雨点,线头全藏进暗缝。闹钟才走过七分钟。
他拎起样品对着光:“部队要用的确良。”“的确良磨皮肤。”我抢话,
把布样摁在窗玻璃上,“您瞅这密度,泼水成珠!我弟在部队喂猪,说夜间隐蔽最重要。
”他食指叩桌。嗒。嗒。嗒。每声都砸在我前世噩梦里的军靴声上。冷汗滑进裤腰。
却瞥见他袖口磨出的毛边——和陆峻峰军装同一个位置。“合同三年一签。
”他钢笔悬在纸面,“但后勤部只接受对公账户。”心猛地一沉。
对公账户=挂靠街道厂=被扒三层皮。前世徐家明就是靠公章,卷走我所有外汇券。
“俺只要现钱结算。”指甲掐进掌心才压住颤抖,“童叟无欺。”钢笔沙沙签名。
我盯着他肩章上的星——一颗星,一百个战士的床铺。忽然瞥见窗外。
陆峻峰站在白杨树下,作训服落着榆钱。目光像裹了绒布的枪管。他扬了扬下巴。
我低头,发现合同金额栏——多了一个零。“采购科额度没花完。”顾卫东合上笔帽,
“陆参谋说,你连劳保手套都能翻出牡丹花。”攥着热烫合同冲出大楼。
树荫下闪出个人影。徐家明捻着工商联介绍信,金丝眼镜反着冷光:“婉清,
妈让我们送喜糖给马副局长——”话戛然而止。我身后,陆峻峰的作战靴碾过榆钱。
作训地图上墨迹未干的箭头,正指向我颤抖的袖口。5创业风波我数完最后一张毛票。
三十六块七毛五。连台蝴蝶牌缝纫机都买不起。“婉清啊!”娘掀帘进来,
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街坊都在传你要招女工?未婚姑娘抛头露面,像什么样子!
”我把钱塞进棉袄夹层。“娘,现在都改革开放了。
”“妇女能顶半边天——您当年不也在纺织厂干过?”“那能一样?”她声音压低,
“国营厂有组织有纪律!你这小作坊……”眼神往窗外瞟。我知道她怕什么。
对门李婶家闺女,去年摆摊卖袜子,到现在没人提亲。我拉起她就走。
“您亲眼看看就明白了。”作坊里三个姑娘正低头赶工。王彩凤介绍的,
家里都揭不开锅。见我们进来,手没停,腰杆挺得笔直。“张姐上月挣了四十八块,
给她爹买了新棉鞋。”我指着晾绳上的成品,“小刘少点,可弟弟学费凑齐了。
”“您摸摸这布料——正经上海货。”娘的手在围裙上搓了又搓。终于伸手摸了摸。
眼神亮了一下,又暗下去。“可是……建军那边……”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刚出巷口,
赵建军就堵上来。人像块牛皮糖,天天念叨“自由恋爱”。“婉清!”他咧嘴笑,
牙黄得像烟熏的,“我娘算了八字,咱俩特别配!”“你跟了我,还用得着辛苦做买卖?
”我眼角一扫——巷尾闪过军绿色衣角。心下一动,声音拔高八度:“赵建军同志!
俺现在一心搞生产建设,个人问题不考虑!”“你再这样,我找街道办了!”他脸色骤变。
“装什么正经?谁不知道你倒腾外汇券……”“谁在巷口喧哗?”低沉嗓音劈进来。
陆峻峰站在三步外,作训服领口扣得一丝不苟。赵建军立刻怂了。支吾两句,
溜得比兔子还快。我假装没看见陆峻峰食指叩击裤缝的小动作。“林婉清同志。
”他语气平淡得像在念文件,“军企合作试点需要民间生产代表。”“明天,
到作训科报到。”他转身时,军装下摆掀起的风里带着薄荷味。我捏紧口袋里的票子。
身后,娘小声问:“婉清啊,刚才那是……?”我没回头。
因为街角转出另一个身影——徐家明陪着媒人,正朝我家走来。手里拎的茅台酒,
在夕阳下泛着虚伪的光。媒人手里的红纸伞,一闪而过。6暗流涌动仓库货架空了。
布料见底,只剩几团线头。我盯着空荡荡的木架,指甲掐进掌心。
王彩凤昨夜捎话:黑市布票涨了三成。“婉清姐……”新来的姑娘声音发抖,
“主任催工装,说赶不上劳动节表彰会……”我揉着太阳穴。
柜台下压着弟弟的信——墨迹洇透纸背:“相亲要三转一响。”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军靴叩地,节奏精准如作战指令。陆峻峰停在三尺外。作训服袖口磨出毛边,
右手夹着牛皮纸档案袋。“军区被服厂清库存。”他把档案袋放在柜台上,杯柄朝右,
“边角料,符合节约政策。”我没碰。夹层里的侨汇券烫得发慌。
前世徐家明递结婚证时,也是这副公事公办的腔调。“首长搞搞清楚好伐?
”我用上海话回他,“俺们百货公司讲规矩。
”他食指叩击柜台:“劳动节表彰会是政治任务。
”钢笔尖划过纸面——像极前世那张借条签字时的沙沙声。军需品倒卖够判十年。
他摘得干净,我呢?档案袋滑出批条。红星印章鲜红刺眼。“明天六点,三号门岗。
”他声音压低,“老班长值班。”我盯着他肩章上的星芒。
忽然看见前世车祸时飞溅的玻璃渣。所有“照顾”,都标着暗码价签。“啪!
”我把批条拍回他面前。墨水洇出狼狈的墨团。“陆首长,俺想靠自己本事闯。
”指甲刮过玻璃,刺耳。三转一响能借钱买,尊严不行。他指节骤然收紧。
胃药瓶在裤袋里哐当作响。
远处传来谄媚声:“马副局长您怎么亲自来了……”陆峻峰猛地抽回批条。转身时,
作训服擦过柜台。档案袋底下,露出半张糖纸——是我昨天包纽扣用的大白兔。
他脚步消失在楼梯口。我摸向棉袄内衬。暗袋里,
多出一块硬物——裹着糖纸的军供压缩饼干,硌得心口发涩。
仓库后门响起三长一短的敲门声。王彩凤挤进门缝,瘸得比平时更厉害:“婉清!
徐家明调来当保卫科长了!正在查倒卖工业券!”她突然噤声。眼睛直勾勾盯住我身后。
糖纸在指间簌簌响。压缩饼干铝箔上,红星钢印清晰得骇人。脚步声去而复返。
比先前重了三分。陆峻峰的声音劈进门板:“林婉清,开门。
”王彩凤指甲掐进我胳膊:“他咋知道俺们在这儿?
”我忽然想起——档案袋里那份“军企改革试点名单”,第一个名字就是徐家明。
门把手开始转动。陆峻峰的声音裹着寒气砸进来:“现在能说具体点了?
”7阴谋初现居委会吵得像炸锅。王主任敲烂茶缸也没人听。“婉清现在可出息了,
天天往武装部跑!”“顾干事可是师级干部家的……”“怕不是要当小三吧?
”我妈缩在墙角搓衣角。眼圈发青——昨晚又哭湿了炕席。我一脚踢翻板凳。“哐当!
”全场鸦雀无声。“搞搞清楚好伐?”我声音劈开空气,“俺跟顾干事,
纯属革命同志关系!”王彩凤在门口冲我使眼色。棉袄鼓鼓囊囊——准又藏了侨汇券。
散会后,顾卫东堵住我。他最近总“碰巧”出现在居委会门口。“小林同志。
”他掏出英雄钢笔,金尖晃眼,“听说你爱学习。”那支笔顶我三个月工钱。
前世徐家明也这样——先送真丝巾,再骗我签字担保。我后退半步。“谢谢首长,
不合规矩。”第二天,我提前到武装部。他办公桌干净得瘆人。作战地图压得平平整整,
胃药瓶排成一条线。我把钢笔搁在茶杯右侧。底下压着纸条:“谢谢首长,但不合规矩。
”没留名。转身撞见王彩凤猫在窗根下。她猛拽我袖子:“徐家明调令下来了!
就在你们百货公司!”指甲掐进掌心。
前世刹车声又响——徐家明拿着我的存折冷笑:“婉清,感情归感情,钞票归钞票。
”走廊那头传来脚步声。陆峻峰捏着文件袋出现,食指无意识叩击裤缝。
他扫过我和王彩凤,目光停在那支钢笔上。“林婉清。”他突然开口,
“商业局要查投机倒把。”王彩凤腿一软,靠在我身上。我却盯着他袖口——磨出毛边,
却工整打着补丁。“说具体点。”我学他口头禅。他抽出一张纸。
抬头印着三个字:马向东。纸飘到我脚边。红头文件,
落款沾着茶渍——马副局长每次算计人,都会搓文件边角。我弯腰捡纸。
陆峻峰压低声音:“徐家明的调令,是我压下的。”我猛地抬头。他却看向那支钢笔,
眼神像在看战场地图。“但现在有更麻烦的事。”他声音沉得吓人,
“马向东直接盯上你了。”8工商暗战工商所的绿漆门,吱呀一声推开。第三次了。
窗口后,套袖女人头也不抬。“材料不对。”我把牛皮纸袋往前推。
“街道证明、身份证、申请表……全齐了。”她眼皮一掀,
嘴角往下撇:“房屋租赁合同呢?没合同办不了。”后槽牙咬得发酸。
上回明明说临时摊位不用合同。“搞搞清楚好伐?”我声音拔高,
“上次说街道证明就行!”她把材料一甩。纸页哗啦散了一地。我蹲下去捡。
棉鞋鞋跟上沾着菜叶——和前世那个刁难我的办事员一模一样。“婉清?
”低沉嗓音从门口传来。陆峻峰站在光里,军装笔挺,拎着黑公文包。他扫了眼满地纸张,
再看向窗口:“怎么回事?”套袖女人立刻坐直:“陆参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