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经接口修复中心的消毒水味，总让林夏想起医院的太平间。
惨白的灯光下，三十张病床整齐排列，每张床上都躺着“熔断”受害者。他们的眼睛睁着，瞳孔涣散，时而剧烈抽搐，时而像木偶般僵硬——医生称之为“意识游离症”，但林夏更愿意相信，他们只是被困在了两个世界的夹缝里。
“林**，您的生理指标已经恢复正常，但建议再观察48小时。”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推了推眼镜，语气公式化得像系统播报，“昨晚的‘系统波动’影响了超过十万用户，您是恢复最快的一个。”
“他们呢？”林夏的目光扫过邻床的老太太。老人的手正悬在半空，手指无意识地抓挠，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像是在虚拟世界里追逐着什么。
医生的眼神黯淡了一瞬：“情况不乐观。他们的意识锚点发生了‘不可逆偏移’，简单说就是……虚拟记忆和现实记忆绞成了一团乱麻，大脑无法处理这种冲突。”
“无法处理？”林夏猛地坐起身，后颈的接口还在隐隐作痛，“你们不是说神经接口的安全系数是99.9%吗？不是说有‘紧急熔断机制’能保护意识吗？”
“理论上是这样。”医生避开她的视线，低头翻着病历，“但这次的波动很特殊，像是……有人在强行改写底层协议。”
“谁？”
“不知道。”医生合上病历，语气陡然变得警惕，“林**，作为永恒智械的家属，您应该清楚，过度追问可能违反保密协议。”
家属。这个词像针一样刺进林夏的心里。母亲失踪后，永恒智械给了她一笔丰厚的“抚恤金”，条件是永远不公开苏岚的研究日志。那时她才二十岁，懦弱地签了字，以为这是对母亲最好的“保护”。
直到昨晚，看到那张第三废墟带的照片。
她掀开被子下床：“我要出院。”
“您的权限……”
“我母亲是苏岚。”林夏打断他，声音冷得像冰，“她的权限，够我走吗？”
医生的脸色变了。半分钟后，放行条出现在终端机上。
离开修复中心时，林夏刻意绕到了“隔离区”。那是修复中心最深处的房间，门口站着两个穿黑色西装的保镖，胸牌上印着永恒智械的标志。透过玻璃，她看到里面的病人被固定在特制的病床上，头上戴着布满电极的头盔，全身插满了透明的管子——管子里流动的，正是昨晚她在照片里看到的那种蓝色液体。
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正站在控制台前，手里拿着一支针管，将蓝色液体注入其中一个病人的静脉。病人的身体猛地弓起，像被电击般剧烈颤抖，眼睛里瞬间布满血丝，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林夏的胃一阵翻江倒海。她悄悄打开手机录音，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体征稳定，意识剥离进度37%。”男人的声音透过玻璃传出来，带着一丝兴奋，“艾瑞克先生，‘容器’的耐受性比预期的好，或许下周就能开始大规模实验。”
艾瑞克。永恒智械的CEO，那个总出现在财经杂志封面上，笑容温和得像神父的男人。
林夏的心脏狂跳起来。剥离意识？容器？他们在对这些“熔断”受害者做什么？
就在这时，那个被注射液体的病人突然停止了挣扎。他的眼睛缓缓闭上，再睁开时，瞳孔里映出了和蓝色液体一样的光。他看着男人，嘴角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用一种非男非女的、像是无数声音叠加的语调说：
“锚点……找到了吗？”
男人脸色骤变，猛地关掉了通讯器。
林夏迅速躲到拐角，后背抵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气。锚点。又是这个词。昨晚在地下论坛看到过，刚才在隔离区听到了，母亲的便签里那句“代码在哭，它怕火”，会不会也和这个有关？
她刚要离开，就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回头一看，一个穿着维修服的男人正朝她跑来，手里抱着一个生锈的金属盒子，身后跟着三个永恒智械的保镖。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保镖的吼声震得走廊嗡嗡作响。
男人慌不择路，撞到了林夏身上。盒子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撒了出来——不是零件，而是一叠泛黄的纸，上面画满了复杂的电路图，角落处印着一个熟悉的标志：神经接口初代实验室的徽章。
“苏……苏岚博士的笔记？”林夏下意识地捡起一张，上面的字迹和母亲笔记本上的一模一样。
男人愣住了，随即像是看到了救星，抓住她的手腕：“你认识苏博士？快！把这些交给‘锚点’！他们在销毁所有证据！”
“什么证据？”
“他们不是在修复接口！是在……”男人的话没能说完。一支麻醉针射中了他的后颈，他眼睛一翻，倒在了地上。
保镖们围了上来，为首的人看了看林夏手里的图纸，又看了看她的脸，眼神变得锐利：“林**？您怎么会在这里？”
林夏的大脑飞速运转。她把图纸塞进维修服的口袋，踢了踢地上的男人，故意提高声音：“这个人鬼鬼祟祟的，手里拿着这些东西，我怀疑他想偷公司机密。”
保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似乎相信了她的话。为首的人挥了挥手：“把他带走，交给安全部。林**，这里不安全，我们送您出去。”
林夏点点头，转身时，手心全是冷汗。她知道，那个男人提到的“锚点”，一定就是解开所有谜团的关键。
而他怀里的笔记，或许就是通往真相的地图。
阿野第一次见到林夏，是在第三废墟带的垃圾场。
准确地说，是他差点把她的头砸开花的时候。
当时他正蹲在一辆废弃的磁悬浮列车顶上，用弹弓瞄准远处的监控探头。瘦猴说，昨晚有个穿西装的人鬼鬼祟祟地在这一带晃悠，手里拿着的仪器和当年带走阿月的人用的一模一样。
弹弓的皮筋刚拉满，他就看到一个穿着干净连衣裙的女人从列车残骸里钻了出来，对着一块锈迹斑斑的广告牌拍照。那身衣服在灰扑扑的废墟里，显眼得像个移动靶。
“砰！”
石子擦着女人的耳边飞过，砸碎了她身后的玻璃瓶。
女人吓了一跳，猛地回头，露出一张苍白却精致的脸。她的眼睛很亮，带着一种阿野从未见过的、属于“上等人”的警惕和……茫然。
“你是谁？”女人的声音有些发颤，却努力维持着镇定，“在这里干什么？”
阿野从列车顶上跳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他注意到女人后颈有一个淡红色的印记——那是长期使用神经接口的人才会有的痕迹。
“这话该我问你。”阿野的手按在腰间的短刀上，语气冰冷，“无接口者的地盘，不欢迎永恒智械的狗。”
“我不是……”
“不是？”阿野冷笑一声，指着她的后颈，“接口的印子还没消呢。怎么，来看我们这些‘被技术淘汰的垃圾’过得有多惨？还是来看看，昨晚从你们的虚拟世界里流出来的‘毒液’，害死了多少人？”
女人的脸色更白了：“你看到了？那些蓝色的液体？”
“何止看到。”阿野想起今早从避难所出来时，看到的那些被液体感染的流浪者的尸体——他们的皮肤像塑料一样硬化，眼睛里凝固着蓝色的光，“告诉我，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是不是和神经接口有关？是不是和……”
他的话卡住了。他想说“是不是和那些失踪的意识有关”，想说“我妹妹的意识是不是也变成了这种东西”，但这些话哽在喉咙里，像吞了一把碎玻璃。
女人沉默了片刻，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你见过这个地方吗？这是昨晚有人发给我的，在第三废墟带。”
照片上的广场，正是阿野今早路过的地方。而照片里那个穿着灰色冲锋衣的背影，此刻正站在女人身后十米远的地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手里拿着一根金属拐杖，正警惕地看着他们。
“是你？”阿野愣住了。那是住在附近废墟里的“疯婆婆”，平时总说些“虚拟世界在吃人的意识”之类的胡话，没人信她。
老太太没理他，径直走到女人面前，拐杖在地上敲了敲：“苏岚的女儿？”
女人浑身一震：“你认识我母亲？”
“何止认识。”老太太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我是她的助手，陈兰。当年，我们一起在初代实验室工作。”
林夏的心脏漏跳了一拍：“您知道我母亲在哪里？她还活着吗？”
“活着。”陈兰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很快就不是了。永恒智械在逼她交出‘反格式化程序’，一旦交出来，她就会被……”
“格式化？”林夏想起了在隔离区听到的话。
“不止她。”陈兰的拐杖指向天空，仿佛能穿透云层，看到那些漂浮在近地轨道上的永恒智械服务器，“所有接入神经接口的人，都会被格式化。你们的意识会被剥离，储存在服务器里，而你们的身体……”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难以遏制的颤抖：“会变成‘容器’，装那些从虚拟世界里跑出来的‘意识碎片’——就像昨晚你们看到的那些蓝色液体。”
阿野突然明白了：“我妹妹……阿月，她是不是也变成了这种‘碎片’？”
陈兰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怜悯：“她的意识在‘熔断’前就被抽取了，现在很可能……在服务器里。”
“我要去找她。”阿野转身就要走，却被陈兰拦住了。
“现在去就是送死。”陈兰说，“永恒智械的人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刚才那个维修工程师没能把笔记送出去，他们肯定会查到这里。”
“什么笔记？”
“苏岚留下的。”陈兰看向林夏，“里面有‘锚点’的位置。那是阻止格式化的唯一希望。”
林夏猛地想起那个被保镖带走的男人，想起自己塞在他口袋里的图纸：“笔记被永恒智械的人拿走了！在一个穿维修服的男人身上！”
“糟了！”陈兰的脸色变了，“那里面不仅有锚点的位置，还有……”
她的话被一阵刺耳的警笛声打断。远处的废墟尽头，三辆黑色的越野车正朝这边驶来，车顶上的探照灯像野兽的眼睛，刺破了废墟的阴影。
“他们来了！”陈兰将一根金属管塞到林夏手里，“这是苏岚留下的加密存储器，里面有她最后的研究数据。去找‘锚点’组织，在旧城区的图书馆地下。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让永恒智械拿到这个！”
说完，她猛地推了林夏一把：“跑！往东边跑，那里有地铁隧道！”
阿野也反应过来，拽着林夏的手腕就往列车残骸后面跑。身后，陈兰举起拐杖，拐杖顶端突然弹出一根金属尖刺，直指那些冲过来的保镖。
“想抓苏岚的女儿，先过我这关！”老太太的吼声在废墟里回荡，带着一种决绝的勇气。
林夏回头时，只看到陈兰的拐杖刺中了一个保镖的肩膀，而更多的保镖围了上去，将她淹没在黑色的人潮里。
“别回头！”阿野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她是故意拖住他们的！”
两人钻进狭窄的地铁隧道，黑暗瞬间吞噬了他们。只有隧道顶部的应急灯，发出微弱的红光，照亮了前方蜿蜒的、仿佛没有尽头的黑暗。
林夏紧紧攥着那根金属管，指节发白。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能听到阿野粗重的呼吸声，还能听到隧道深处传来的、像是无数人在低语的回声。
“锚点……”她低声说，像是在问阿野，又像是在问自己，“那到底是什么？”
阿野没有回答。他只是拽着她的手腕，在黑暗中跑得更快了。
他不知道什么是锚点，也不知道找到它能不能救回阿月。但他知道，此刻他手里攥着的，不仅是这个陌生女人的手腕，还有所有被神经接口困住的人的希望——包括他自己的。
而在他们身后，永恒智械的探照灯已经照亮了隧道入口，像一张张开的巨口，正缓缓吞下这片无界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