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77年,新伊甸的霓虹比任何星辰都要稠密。
林夏站在“记忆回廊”的悬浮平台上,指尖划过虚空,调出母亲最后的影像。那是二十年前的全息记录,年轻的苏岚穿着白大褂,在神经接口初代实验室里对着镜头笑:“等这项技术成熟,人类就能永远留住最珍贵的瞬间——比如现在,我看着你第一次学会走路的样子。”
影像里的苏岚伸手,仿佛要穿过时空触碰什么。林夏的喉结动了动,神经接口在她后颈微微发烫,将电流转化为模拟的“温暖”,顺着脊椎蔓延。这是新伊甸的招牌功能:不仅能重放记忆,还能复刻当时的触感、气味,甚至心跳频率。
“检测到情绪波动峰值,”系统的电子音温柔响起,“是否需要增强‘安全剂量’的多巴胺模拟?”
“不用。”林夏低声说。她来这里不是为了沉溺。三天前是母亲失踪七周年的日子,官方档案写着“意外身亡”,但她总觉得不对劲。昨晚整理旧物时,她在母亲的笔记本里发现一张撕碎又粘好的便签,上面只有一行字:“代码在哭,它怕火。”
“哭”和“火”,这两个与冰冷代码毫无关联的词,像钩子一样挠着她的神经。
她放大影像里苏岚身后的屏幕,试图看清那些飞速滚动的代码。就在这时,平台突然剧烈震颤。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晃动,而是意识层面的撕裂——眼前的实验室影像像被投入水中的墨滴,瞬间晕开,与另一幅画面重叠。
那是七年前的雨夜,她冲进家门时看到的场景:客厅的神经接口终端炸开蓝白色的火花,母亲倒在控制台前,手指还保持着敲击的姿势,后颈的接口处渗出暗红色的血。冰冷的雨水从破窗灌进来,打湿了母亲的白大褂,也浇灭了林夏喉咙里所有的呼喊。
“警告!意识锚点偏移!”系统的声音陡然尖锐,不再是温柔的电子音,而是混杂着电流的嘶鸣,“检测到非授权记忆侵入!来源……未知!”
林夏捂住头,剧痛从太阳穴炸开。两种记忆在她的意识里冲撞:苏岚的笑容和苏岚的尸体,实验室的暖光和雨夜的冷雨,重叠,撕裂,再重叠。她后颈的接口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几乎尖叫。
周围的“记忆回廊”开始扭曲。其他用户的影像也在崩溃:有人的婚礼现场突然渗出黑色的黏液,有人与亡者重逢的画面变成了雪花屏,还有个穿校服的少年惊恐地尖叫,因为他记忆里的猫突然张开嘴,吐出一串二进制代码。
“系统故障!系统故障!”新伊甸的公共频道里,播音员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慌乱,“请所有用户保持冷静,我们将强制切断连接……滋啦——”
信号中断了。
林夏感觉自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从深海猛地拽出水面,肺部灌满冰冷的空气。她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公寓的神经舱里,后颈的接口还在发烫,皮肤已经被汗水浸透。窗外,新伊甸的虚拟投影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剥落,露出背后被遗忘已久的、布满锈迹的现实楼宇。
她跌跌撞撞地扑到电脑前,手指颤抖着输入母亲便签上的字:“代码在哭,它怕火。”
搜索结果为零。但在地下论坛“无界”的实时讨论区,已经炸开了锅。
“有人看到了吗?刚才新伊甸的边缘,好像有东西在‘流出来’!”
“我奶奶的意识被卡了!她现在一半是十年前的样子,一半是躺在病床上的样子,救命!”
“别慌,是‘熔断’。老人们说过,当虚拟和现实靠得太近,就会这样。”
“楼上是无接口者吧?少传播迷信!肯定是永恒智械又在偷偷更新系统!”
林夏的目光停留在最后一条回复上。永恒智械,如今垄断全球神经接口技术的巨头,而她的母亲,正是这家公司的初代核心工程师。
就在这时,她的私人信箱弹出一封匿名邮件,发件人栏显示着一串乱码。邮件里只有一张照片:
灰暗的天空下,一座废弃的城市广场上,粘稠的、泛着蓝光的“液体”正从虚拟投影的裂缝中滴落,在地面上汇成小小的水洼。几个穿着破旧防护服的人正围着水洼,其中一个背影,让林夏的心脏骤然缩紧——那是她母亲失踪前常穿的一件灰色冲锋衣。
照片的拍摄地点标注在:旧城区,第三废墟带。
阿野讨厌雨天,更讨厌雨天里新伊甸的投影失灵。
雨水混着铁锈的味道,滴落在他的防毒面具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蹲在一栋倾颓的写字楼顶层,手里的红外扫描仪正对着楼下的“物资点”——一个被遗忘的自动售货机。扫描仪的屏幕闪烁着红光,显示里面还剩几瓶未过期的营养液。
“运气不错。”他低声骂了一句,扯了扯背后的绳索。绳索另一端系着他的搭档,一个叫“瘦猴”的少年,正扒在十五层的窗沿上,紧张得像只受惊的鸟。
“野哥,快点!刚才巡逻队的无人机过去了,说不定还会回来!”瘦猴的声音透过对讲机传来,带着哭腔,“而且……你看那边!”
阿野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眉头瞬间皱紧。
旧城区的边缘,新伊甸的虚拟投影像块劣质的幕布,正在被雨水泡得变形。原本应该显示“永恒智械温馨提示”的巨幅广告屏,此刻裂成了无数碎片,而从裂缝里,正缓缓“流淌”出某种东西——不是光,不是影,而是一种半透明的、泛着蓝光的粘稠物质,像融化的星辰,又像凝固的数据流。
它们滴落在地面上,发出“滋滋”的声响,所过之处,枯黄的野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变黑。
“那是什么?”瘦猴的声音发颤,“是污染吗?还是……”
“闭嘴,观察。”阿野打断他,手指扣住腰间的短刀。在废墟里讨生活的人都知道,未知的东西往往意味着致命的危险。
他看着那些“液体”在地面上蔓延,直到其中一小滩碰到了一个蜷缩在墙角的流浪者。那是个无接口者,从穿着来看,已经在这里躺了好几天。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流浪者的身体像被投入沸水中的糖块,开始不规则地颤抖。他的皮肤下仿佛有无数条小蛇在游走,鼓起又平复。几秒钟后,他猛地睁开眼,瞳孔里映着和那些“液体”一样的蓝光,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四肢以违背生理常识的角度扭曲着,朝写字楼的方向爬来。
“操!”阿野低骂一声,“瘦猴,收绳!我们撤!”
但已经晚了。更多的流浪者从各个角落爬起来,他们的动作僵硬而统一,瞳孔里全是那种非人的蓝光。更远处,新伊甸的投影还在剥落,越来越多的“液体”涌出来,像一条饥饿的蓝色河流,吞噬着旧城区的每一寸土地。
阿野拽着瘦猴的绳索,将他猛地拉上顶层。两人刚站稳,就听到楼下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那些被“液体”感染的人,正在撞门。
“野哥,怎么办?”瘦猴瘫在地上,脸色惨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野没回答。他的目光越过那些扭动的人影,落在了广场中央的一块电子屏上。那是旧时代的产物,早就该报废了,但此刻,它却断断续续地亮着,显示出一行**扰的文字:
“……意识溢出……紧急……清除程序启动……”
清除程序?
阿野的心沉了下去。他想起三年前,妹妹阿月就是因为神经接口“故障”,突然陷入昏迷。医生说她的意识“迷失在了新伊甸”,但他总觉得,那更像是被什么东西“偷走”了。
他掏出藏在内衬里的一张照片,那是阿月昏迷前的最后一张**。照片里的少女笑靥如花,背景是新伊甸绚烂的虚拟星空。
而现在,那些“星空”正化作有毒的液体,流淌在现实的废墟里,唤醒着行尸走肉。
“瘦猴,”阿野的声音异常冷静,“带大家去地下避难所。我去个地方。”
“你去哪?”
“第三废墟带。”阿野将照片塞回怀里,握紧了短刀,“我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偷我们的意识。”
雨还在下。新伊甸的霓虹在雨水中支离破碎,像一场正在崩塌的幻梦。而在幻梦的残骸之下,现实的獠牙,正缓缓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