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时，人已经在医院了。
鼻腔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白色的天花板刺得我眼睛疼。
闺蜜赵蔓坐在我床边，正拿着个苹果，用一把小巧的瑞士军刀削皮，削得又薄又长，果皮连成一串，一点没断。
她是我发小，也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朋友。年轻时一起在国企，后来她老公下海经商发了家，她就当起了全职太太。
见我醒了，她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插上牙签递给我一块。
「醒了？医生说你急火攻心，没什么大碍，就是血压有点高，得注意休息。」
她的声音还和年轻时一样，清脆利落，带着一股子让人安心的劲儿。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赵蔓把水杯递到我嘴边：「慢点喝。你那一家子白眼狼呢？我来的时候就没见着人。」
我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才沙哑地开口：「可能……都忙吧。」
「忙？忙着算计怎么把你这套老房子弄到手吧！」
赵蔓向来心直口快，一针见血。
她把苹果塞我手里，一脸恨铁不成钢：「方静啊方静，我早就跟你说过，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别总拿自己当老黄牛。你看看你，把自己熬成什么样了？换来的是什么？人家嫌你这头老黄牛死得不够快，碍着他们发财了！」
我垂下眼，说不出一句话。
这些道理，我何尝不懂。
可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是我一手拉扯大的孩子。
那份深入骨髓的“亏欠感”，让我总是忍不住一退再退。
我觉得是我没本事，没能给他们一个富裕的家庭，一个有父亲的童年。
所以，当他们提出要求时，只要我能做到，我都想满足他们。
我以为，我的付出会换来他们的体谅和孝顺。
我错了。
错得离谱。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推开了。
女儿方婷提着一个保温桶走了进来，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担忧。
「妈，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我给你炖了鸡汤，你快趁热喝点。」
她一边说，一边麻利地把鸡汤倒进碗里。
赵蔓在一旁冷眼看着，没说话。
我看着方婷那张熟悉的脸，脑子里却自动响起了她的心声。
【心声：总算醒了，吓死我了。这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房子过户就麻烦了。赵阿姨怎么在这儿？最烦她了，每次都跟个护崽的老母鸡一样护着我妈，净耽误事儿。】
我端着鸡汤的手，微微一颤。
原来，她担心的不是我的身体，而是那套房子。
原来，我最好的朋友，在她眼里只是个“耽误事儿的”。
「妈，你怎么不喝啊？不合胃口吗？」方婷关切地问。
【心声：快喝啊，喝完赶紧把字签了。我已经跟中介说好了，下家都找好了，就等你签字拿钱。】
我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她。
这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
我记得她小时候最爱黏着我，迈着小短腿跟在我身后，甜甜地喊“妈妈”。
什么时候，她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一个满心满眼只有钱，连母亲的死活都可以拿来算计的怪物。
「婷婷，」我轻声开口，「妈暂时……还不想卖房子。」
方婷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妈？你说什么呢？」
【心声：什么？！不想卖了？！这老太婆搞什么鬼？昨天不还好好的吗？难道是赵蔓这个老妖婆吹了什么耳边风？】
「那房子，是妈唯一的念想。」我重复着昨天在饭桌上的话，语气却无比平静。
「念想念想，又是念想！一个破房子有什么好念想的！」
方婷终于撕下了伪装，声音尖利起来，「妈，你到底想怎么样？你是不是就见不得我们过得好？非要我们一家三口挤在那个鸽子笼里你才开心是不是？」
她开始拿手那套了，道德绑架，倒打一耙。
以前，她只要一这样，我就会心软，会退让。
但现在，我只觉得恶心。
我听着她的心声，看着她的表演，就好像在看一出蹩脚的猴戏。
【心声：给脸不要脸！软的不行，就只能来硬的了！我就不信治不了你！今天必须把她给我逼到签字！】
赵蔓听不下去了，把手里的水果刀“啪”地一声拍在桌上。
「方婷，有你这么跟你妈说话的吗？她刚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你眼睛里除了房子还有什么？**命是不是还没那几块砖头值钱？」
方-婷被赵蔓的气势吓得一缩，但很快又梗着脖子反驳：「赵阿姨，这是我们的家事，您一个外人，掺和什么？」
【心声：死八婆，多管闲事！等我拿到钱，看我怎么收拾你！】
「外人？」赵蔓气笑了，「我跟你妈几十年的交情，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说我是外人？方静住院费谁交的？你吗？你弟弟吗？你们兄妹俩除了会趴在你妈身上吸血，还会干什么？」
赵蔓的话像一把把刀子，戳得方婷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住院费……确实是赵蔓垫付的。
我晕倒后，他们把我送到医院，医生说要办住院手续，一听要交押金，兄妹俩就开始互相推诿。
最后还是我，用仅存的力气给赵蔓打了电话。
这些，都是我刚刚从赵蔓断断续续的心声里听到的。
【赵蔓心声：这帮小王八蛋，真不是东西！静静怎么就养出这么两个玩意儿！气死我了！等静静好了，我非得好好给她洗洗脑子不可！】
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这世上，终究还是有真心待我的人。
方婷被说得哑口无言，眼看就要落败，眼珠一转，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扑到我床边，抓着我的手，哭得梨花带雨。
「妈！你怎么能这么想我！我是你女儿啊！我做这一切，不都是为了我们这个家好吗？你是不是觉得我就是图你的钱？你怎么能把我想得这么坏……」
她一边哭，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偷瞄我。
这是她的必杀技——眼泪。
从小到大，只要她一哭，我就什么都答应她。
【心声：哭！我使劲哭！就不信她不心软！老东西最吃这一套了！只要她心一软，房子就是我的了！】
我静静地看着她表演，心里一片冰凉。
如果是在昨天，我可能真的会心软，会觉得是自己错怪了她。
但现在，我能听到她心底最真实、最恶毒的声音。
我慢慢地，一根一根地，掰开她抓着我的手。
「婷婷，」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你先回去吧。妈累了，想休息。」
方婷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仿佛不认识我一样。
【心声：她……她竟然没反应？怎么可能！我的眼泪不好使了？这老太婆，中邪了？】
「妈……」
「回去吧。」我打断她，闭上了眼睛，一副拒绝交流的姿态。
方婷愣在原地，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变了好几变。
最终，她跺了跺脚，恨恨地瞪了我一眼，又忌惮地看了一眼旁边气场全开的赵蔓，提着她的保温桶，摔门而出。
病房里终于安静了。
赵蔓递给我一张纸巾：「擦擦吧。」
我这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这不是伤心的眼泪，而是……死心的眼泪。
从今天起，那个为了儿女无限付出的方静，已经死了。
死在了那一声清脆的破碎声里。
死在了那些恶毒冰冷的心声里。
活下来的，是一个全新的，只为自己而活的方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