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阶玉生第1章

小说:金阶玉生 作者:书了了 更新时间:2025-10-31

腊月的京城总裹着层化不开的寒气,暖阁里的银丝炭却燃得旺,火光跳在螺钿镜沿的缠枝纹上,将镜中人的眉眼映得愈发鲜明。青黛捏着细如牛毛的银镊,正往我眉梢贴金箔花钿,指尖轻得像怕碰碎了瓷:“姑娘皮肤嫩,这镊尖得再缓些。”

我望着镜中自己——眼尾那颗天生的朱砂痣,被火光衬得像雪地里落了滴正月胭脂,鬓边微卷的发丝是呼赫血统的印记,总被我逼着青黛用发油捋直,可过不了半日,又会偷偷蜷起弧度。母亲说,这卷发像极了她年轻时的模样,是草原上最招风的景致。

“姑娘瞧这花钿,衬得您眼尾的痣更艳了。”青黛把小巧的菱花镜递到我面前,镜中花钿与朱砂痣相映,倒真有几分楚楚动人。我刚要说话,门外忽然飘来一阵沙枣香——那是母亲苏合独有的气息,她总爱穿那件回纥锦裙,裙角绣着呼赫草原的沙枣树,走起来时,香风就跟着绕。

“玉儿,安国公府的帖子送来了。”母亲推门进来,织金锦裙扫过青砖,带起细碎的声响。她四十岁了,未施粉黛的脸却仍像浸在羊奶里养着,下颌线柔得能化了寒冬的雪,唯独一双眼,眼尾斜斜向上挑着,是呼赫女子特有的狐媚相。她将帖子放在妆台,指尖轻轻蹭过我眉梢的花钿,那指尖带着点薄茧——是当年在战俘营搓羊毛、补帐篷磨出来的,后来入了侯府,日日描金绣银,也没完全褪干净。

“她们又要嚼舌根了。”我捻起帖子,指尖触到烫金的“赏梅宴”三字,心里泛起一丝冷。京城里谁都知凌侯府二**凌玉是京城第一美人,却也都知我母亲是十八年前呼赫战败后,被父亲凌骁从战俘堆里带回来的。她们夸我容貌时,总带着点暧昧的打量,说我眼尾的朱砂痣像苏合,说我笑起来的梨涡像凌骁,却偏要在背后嚼舌根,说这是“蛮夷血”混了“将军骨”,再美也是野种。

母亲的手顿了顿,转而摸了摸我耳后的卷发:“别理她们。当年若不是为了活下来,我也不会……”她没说完,可我知道后面的话。八岁那年,我偷听老嬷嬷嚼舌根,跑去找她问身世,她坐在窗前,手里摩挲着一把断弦的冬不拉——那是她从呼赫带来的唯一乐器,琴身上刻着她的名字。

“那年呼赫刚败,我抱着你姐姐凌月,走在冻土上。”母亲的声音很轻,像落在雪上的羽毛,“脚上的皮靴磨破了,血渗出来,冻成冰碴。同行的女人有的病死了,有的被押送士兵欺负,我夜里不敢睡,只能靠在帐篷角落弹冬不拉。”她顿了顿,指尖划过琴身的裂痕,“有天夜里,帐篷帘被掀开,进来的是你父亲。他穿着铠甲,肩上落着雪,听我弹完一曲,才问我是谁。”

我知道接下来的事——母亲抬起头,故意让父亲看到她的眼睛。呼赫女子的眼睛生得勾人,外婆曾说,母亲的眼睛能勾走草原上最烈的马。父亲没说话,只让侍卫送了棉袄和羊奶。后来的路,母亲被安排进父亲的队伍,夜里去他帐篷外弹冬不拉,母亲知道**吃不惯草原的茶,就煮咸奶茶时特意少放盐,多添奶。快到京城时,父亲说要娶她,她没犹豫,立刻应了。

“你父亲是重情义的人。”母亲笑了笑,眼角泛着细纹,“他回京城请旨,朝中有人说战俘不配做将军夫人,他却跟陛下说,‘臣既娶了她,便会待她如初,她的孩子,也是臣的孩子’。”

正说着,院外传来凌昭的喊声:“姐姐!父亲回来了!”十二岁的弟弟穿着练武短打,额角沾着汗,手里攥着木剑冲进来,虎头虎脑的模样,眼睛跟父亲一模一样,炯炯有神。“父亲说要跟你商量宫宴的事,下月上元宴,陛下让侯府女眷都去呢!”

我心里一动。上元宴是京城最要紧的场合,王公贵族齐聚,父亲让我去,定是想为我寻个好前程。这些年上门求亲的人不少,可父亲总说“再等等”——他是怕人家嫌弃我的出身,怕我走母亲的老路,在夫家受委屈。

母亲拉着我整理衣领,又将耳后卷发轻轻捋顺:“到了宫宴少说话,多听你父亲的。那些贵人眼尖嘴利,别失了礼数。”她的指尖带着暖意,我忽然想起老嬷嬷说的“狐媚子”,可眼前的母亲,不过是个想护着孩子的女人,哪里有半分狐媚的样子。

我们往正厅走,走廊两侧挂着父亲征战时缴获的兵器——呼赫人的弯刀、西域的长矛,刀鞘上的雪还没化,泛着冷光。正厅里,父亲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捏着奏折,眉头微蹙。看到我们进来,他脸上的严肃散去些,对母亲笑了笑:“外面冷不冷?”

母亲走过去,拿起披风给父亲披上:“暖阁里暖和。”我屈膝行礼,父亲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下月上元宴,陛下要为皇子选妃,你好好表现。”

“父亲,我的出身……”我话没说完,父亲就拍了拍我的手:“玉儿,你是我的女儿,论容貌才情,京城里的**谁也比不上。出身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母亲的错。”他看向母亲,眼神里带着温柔,“当年若不是你母亲坚韧,也不会有今日的你和昭儿。”

母亲的眼圈有点红,刚要说话,门外传来丫鬟的声音:“夫人,大**来了。”

凌月走进来,穿着月白色襦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只插了支玉簪。她比我大两岁,性子却冷得像冰,从小就不爱跟母亲亲近,也不爱穿母亲做的呼赫衣裳,总安安静静待在“静雪院”里看书练字,活像个养在深闺的****,半点没有呼赫人的影子。

“父亲,母亲。”她行礼,声音平平的,没看我们。父亲让她坐,说让她也去宫宴,她却摇头:“我性子闷,怕失了礼数,给侯府丢脸。”

母亲的脸色白了些,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父亲没强迫她:“罢了,你不想去就不去。只是别总闷在院子里,多跟**妹走走。”

凌月点点头,起身要走。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她总说母亲“不知廉耻”,说母亲靠“勾引”父亲才活下来,可她忘了,当年若不是母亲那样做,她早就死在战俘队的冻土上了。

暖阁里的银丝炭还在燃着,火光映在母亲眼角的细纹上。我忽然觉得,母亲不是别人口中的“战俘”,也不是“狐媚子”,她是个勇敢的女人,为了孩子,能放下所有骄傲。而我,绝不能让她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