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心七年终成劫第2章

小说:摘心七年终成劫 作者:半夜吃番薯 更新时间:2025-11-01

冰冷,无孔不入的冰冷。

苏桐的意识如同沉在幽深的海底,被浓稠的黑暗包裹着,一点点艰难地向上漂浮。耳边是持续不断的、单调枯燥的“嘀——嘀——”声,规律得令人心悸。每一次“嘀”声都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混沌,将她一点点拉回现实。

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千钧巨石,每一次尝试掀起都耗费着她仅存的力气。终于,一缕微弱却刺眼的白光闯入了视线。

天花板是陌生的惨白。空气里萦绕着消毒水、药物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陈旧霉味混合的气息,与沈家别墅那渗透骨髓的、带着昂贵香氛的清冷消毒水味截然不同。

她没死?

这个认知如同电流瞬间贯穿全身,带来一阵麻痹般的战栗。几乎是同时,腹部的知觉也猛然复苏——一种沉坠的空虚感弥漫开来,仿佛那里曾被填满的什么重要的东西,消失了。

“孩子……”干裂的嘴唇翕动着,破碎嘶哑的声音连她自己都几乎听不清。一股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醒了?老天保佑,可算是醒了!”一个带着浓重外地口音、有些沙哑的女声在旁边响起,伴随着一阵椅子腿摩擦地面的刺耳声音。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蓝色护工服、身材微胖、面容和善的中年女人出现在她的视野上方,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庆幸。“你可吓死人了小姑娘!昏迷了三天呢!别乱动啊,你身子虚得很,脑袋还缝了针呢!”

“孩子……”苏桐挣扎着,喉咙像被砂纸磨过,火烧火燎地痛,“我的孩子……”

中年护工脸上的庆幸瞬间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饱含怜悯和同情的复杂神色。她叹了口气,轻轻按住苏桐试图抬起的肩膀,声音放得更柔和,也更沉重:“哎……姑娘啊,保住命比啥都强。你送来的时候……情况太凶险了,大出血……能把你救回来,医生都说是奇迹了。孩子……没保住。”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是个男孩儿……可惜了……”

男孩儿……

没保住……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苏桐的心尖上。护工后面说了些什么,关于车祸现场多么惨烈(那辆几乎摔散架的厢式货车被找到时挂在半山腰),关于她是如何被一个清晨进山采药的老药农发现的,关于她随身那个破旧背包里证件和现金都被好心人收好……所有的声音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失去了意义。

苏桐只觉得浑身冰冷,那种冷意从骨头缝里钻出来,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无声地、汹涌地顺着眼角淌下,很快浸湿了鬓角和粗糙的白色枕头套。

腹中的生命之火,终究没能照亮那条绝望的逃亡路。它熄灭了,留下无边无际的寒冷和空洞。

病房窗外,天色灰蒙蒙的,飘着冰冷的雨丝,一如她车祸那晚。雨水打在玻璃窗上,蜿蜒流淌,像是天空也在无声地哭泣。

日子在镇医院简陋的病房里缓慢爬行,带着消毒水的苦涩和生命逝去的沉重。额角的伤口结了痂,隐隐作痛,提醒着那场粉身碎骨的逃离。腹部的疼痛渐渐平复,只剩下一种椎心刺骨的虚无感,像身体被生生挖走了一块最柔软的肉。

苏桐靠在床头,窗外是灰扑扑的、没什么特点的南方小镇景象。她手里捏着那几张从帆布背包里找出来的证件,照片上的女人眉眼寡淡,嘴角紧绷,眼神里空茫茫一片,像褪了色的旧照片。苏桐。证件上是这个名字。指尖抚过那冰冷的印刷字体,一种奇异的陌生感缠绕上来。这名字属于她,却又仿佛属于另一个早已被碾碎在雨夜山崖下的灵魂。

那个叫沈聿的男人,那个叫林瑶的女人,那五年暗无天日的囚禁和欺骗……记忆的碎片偶尔会尖锐地刺穿麻木,带来一阵窒息般的痛楚。但更多的时候,它们像隔着一层浓雾,模糊不清,带着一种不真实的疏离感。是剧烈的撞击损伤了脑袋?还是内心本能的、强烈的自我保护,将那足以摧毁一切的过往强行封锁?

她不知道。她只是本能地抗拒着去深挖那些碎片背后的意义。只记得要活下去,不计一切代价地活下去。仿佛有一个微弱却固执的声音在灵魂深处低语:活下去,为了那个未曾谋面便已逝去的孩子。

出院那天,空气里带着雨后泥土的腥气。老护工李姨塞给她一个用旧报纸仔细包裹的小包裹,里面是那几张证件和薄薄一沓皱巴巴的现金——那是她逃离时仅有的全部家当,此刻也成了她在人世间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丫头,”李姨粗糙的手掌用力拍了拍她的手背,眼神里是真切的担忧,“以后有啥打算?老家还有人吗?我看你证件上写的地址……老远呢。”

苏桐沉默地摇摇头,目光落在证件地址栏那个遥远而陌生的地名上,眼神空洞。回去?回到哪里去?她不记得了,或者说,拒绝记起。那里除了冰冷的绝望,还能有什么?

“那……要不先在镇上找个活计落脚?”李姨试探着建议,“活着就得吃饭,对吧?”

小镇很小,只有一条主街。苏桐在一家规模不大的纺织厂找到了份工作。车间里噪音巨大,永远漂浮着细密的棉絮,空气浑浊闷热。她负责给流水线上输送过来的半成品衣物修剪线头。工作机械重复,双手很快被劣质布料磨得粗糙红肿。汗水沿着额角滑落,渗入结痂的伤口带来细微的刺痛。

偶尔,在机器轰鸣的间歇,或者深夜躺在工厂宿舍狭窄冰冷的单人床上,那些被强行压抑的记忆碎片会毫无征兆地翻涌上来。男人冰冷的手指滑过她的脸颊,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质地;他对着植物人低语承诺的声音,温柔得令人齿冷;那份器官捐赠书上自己签下的名字,一笔一划都透着愚蠢的绝望……每一次想起,都像被无形的刀刃反复凌迟。

她只能更用力地埋首于工作,任由冰冷的剪刀在布料上飞快划过,仿佛剪断的不仅仅是那些杂乱的线头。汗水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她用力眨掉,视线重新聚焦在粗糙的布面上,不敢有丝毫偏移。活下去,像一株野草,卑微而坚韧地在石缝里扎根。忘记过往,忘记名字,甚至忘记自己是谁。只要活着。

时间在流水线的轰鸣声中悄然流逝。小镇的天空似乎永远蒙着一层灰白的滤镜。苏桐的生活像上了单调的发条,宿舍、食堂、车间,三点一线。她用工作填满所有清醒的时间,用身体上的疲惫来对抗内心的空洞。她变得沉默寡言,眼神总是落在很远的地方,像蒙了一层擦不掉的灰。

直到那天,车间组长王姐,一个嗓门洪亮、干活麻利的热心肠女人,皱着眉看着她刚修剪好的几十件衣服,语气带着不满:“小苏啊,你这几天怎么回事?魂跑哪儿去了?瞧瞧这线头,剪得跟狗啃的似的!这返工量太大了!”

苏桐猛地回过神,脸色瞬间褪得惨白。她慌忙低下头,掩饰住突然涌上的强烈反胃感。一股酸水直冲喉咙口,她死死咬着牙才没当场吐出来。又是这种感觉!这几天清晨起床时,那种熟悉的恶心感就顽固地回来了,比上次怀孕时……更猛烈!

一个让她浑身冰冷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混沌麻木的头脑。

难道……?

她不敢再想下去,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心脏。她猛地推开椅子,在王姐错愕的目光中,踉跄着冲出嘈杂的车间,一路奔向工厂角落里那个散发着浓烈异味的水泥砌成的公共厕所。冰冷的隔间门板被她死死抵住,她弯下腰,对着坑洞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痛苦的痉挛撕扯着身体。

汗水混合着惊恐的泪水顺着苍白消瘦的脸颊滑落。指尖死死掐进冰冷粗糙的水泥墙壁,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

命运,竟会如此残酷地重复?!她以为自己已经跌入了深渊的最底层,为什么还要把她再一次踢进这绝望的轮回?

她蜷缩在冰冷污秽的地面上,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无声地呜咽着。腹中那未知的、可能存在的生命,不再是一个微弱的希望之火,它变成了一颗炸弹,悬在她摇摇欲坠的世界之上。上一次它熄灭了,带走了她生命的一部分。这一次呢?是毁灭,还是……一丝微光?

昏黄的灯光下,简陋的镇卫生院诊室里,消毒水的气味混着一种陈旧的霉味。戴着老花镜的女医生将一张薄薄的化验单推到苏桐面前,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嗯,确认了。妊娠反应阳性。快两个月了。”

苏桐的手指蜷缩在桌子底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红痕。两个月……命运何其讽刺!上一次发现怀孕,将她推向了绝望的悬崖;这一次的发现,竟然也是在逃离那场灾祸之后的废墟之中?难道那个雨夜,孩子……并没有失去?

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几乎无法跳动。

“……大夫,”她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我……我两个月前,出过车祸……很严重……当时……当时……”她艰难地寻找着词句,试图描述那场带走她第一个孩子的惨烈车祸,“当时……我昏迷了,醒来他们说……孩子……孩子没了……”

女医生闻言,眉头蹙了起来,推了推老花镜,重新拿起桌上的病历本,仔细翻看苏桐入院时的记录。片刻,她抬起头,眼神里透着严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入院记录上明确写着,车祸送来时,宫内未见孕囊,伴有流产迹象。结合你今天的结果……这只能是那次流产之后,短时间内再次受孕。”她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带着点劝慰的意思,“姑娘,流产对身体损伤很大,这么快又怀上,风险可不小啊。你现在的身体状态……说实话,很不理想。太瘦了,血压也偏低。要好好考虑清楚啊。”

再次怀孕。

车祸后……再次怀孕。

这几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苏桐的心上,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不是那个孩子侥幸存活……是那个孩子走了,又一个新的生命,在她破碎的身体和灵魂里,不合时宜地、顽强地扎下了根。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那间弥漫着消毒水和命运宣判气息的诊室的。手中的化验单像一个滚烫的烙印,灼烧着她的指尖。傍晚的风带着小镇特有的潮湿和微凉,吹在她脸上,却无法冷却心头的混乱和冰寒。头顶的天空阴沉沉的,仿佛又要下雨。

她站在卫生院门口的台阶上,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厂房轮廓,第一次感到一种彻头彻尾的茫然。腹中这个新生命,是绝望深渊里意外垂下的藤蔓?还是将她彻底拖入万劫不复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在台阶上坐了许久,直到夜色沉甸甸地压下来。远处纺织厂下班的嘈杂人声隐约传来。最终,她缓缓站起身,将那张化验单仔细地折好,塞进口袋最深的角落。指尖隔着粗糙的布料,能感受到那个小小纸块的存在。

她慢慢走向工厂宿舍的方向。脚步最初是虚浮的,如同踩在云端。夜风吹拂着她额角的碎发,那里,车祸留下的疤痕已经变得浅淡,却依旧是一道无法磨灭的印记。她的手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小腹,那里依旧平坦冰冷,感受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

然而,一种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情绪,如同黑暗中悄然点亮的第一颗星子,竟从那片冰封的荒原深处,挣扎着探出头来。

不再是铺天盖地的绝望。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感受,混杂着深沉的恐惧、难以言喻的悲伤,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微弱却坚韧的、近乎本能的守护之意。

工厂宿舍的灯光昏黄如豆。苏桐坐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边,目光落在墙角那个沾满灰尘的帆布背包上。她走过去,蹲下身,拉开背包,拿出装着证件的塑料夹层。指尖抚过“苏桐”那两个字,冰凉而陌生。

她拿起桌上一支圆珠笔,笔尖悬在空白的纸页上,微微颤抖。空气里只有老旧铁架床偶尔传来的细微金属变形声和她自己压抑的呼吸声。

几秒钟的停顿,仿佛一个漫长的仪式。然后,她落笔了。

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新的名字在纸上逐渐成形——苏念安。

念安。两个字,简单,朴素,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祈求。纪念那个在冰冷的雨夜山崖边永远失去的第一个孩子安息。祈愿腹中这个意外扎根的生命,能在这满目疮痍的世界里,获得一丝卑微的安稳。

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纸上,迅速洇开了墨迹。她用手背狠狠抹去,将那写着新名字的纸小心地撕下,折好,和那张冰冷的化验单放在一起,贴着内衣口袋放好。那里,靠近心脏。

她站起身,走到狭小的窗边。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小镇略带潮湿的清新空气涌了进来。远处,工厂的轮廓在夜色中沉寂。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一丝泥土的气息。

活下去。为了苏念安。为了那个未曾谋面便已离开的孩子。也为了那个黑暗中悄然点亮的名字。

新的开始,就从这卑微的、浸透泪水的两个字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