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大堂的暖气开得很足，混合着廉价香薰的浓烈气味扑面而来。一瞬间，靳川几乎窒息。水晶吊灯的光芒过于明亮，晃得他眼前发花。
前台穿着制服的两个女孩正在低声说笑。靳川径直走过去，皮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笃、笃的声响，盖过了背景里舒缓的钢琴曲。
“先生您好，请问办理入住吗？”靠外侧的女孩扬起职业化的甜美笑容。
“找人。”靳川的声音有点哑，他清了清嗓子，“我朋友刚进来，姓林，女士，大概这么高，”他比划了一下林晚的身高，“穿米白色风衣。和她一起的是位方先生。他们应该刚登记入住不久。”
他刻意强调了“一起”和“方先生”。目光锐利地锁在前台女孩脸上。
女孩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和为难。“抱歉，先生，我们酒店有规定，不能随意透露客人信息的。”她的手指紧张地在键盘上轻轻敲了两下，目光扫过电脑屏幕，又迅速移开。
这点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靳川的眼睛。屏幕上一定有什么。那个名字。林晚。或者方哲。
“我找他们有急事。”靳川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高高的台面上，无形中带来一股压迫感，“手机联系不上。麻烦您帮我查一下，我就在大厅等他们下来也行。”他嘴角甚至扯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不会让您为难。”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前台走过来，脸上带着更官方的笑容。“先生，真的很抱歉，保护客人隐私是我们的职责。您看这样行不行，您给您朋友打个电话？或者在大厅休息区稍坐一下，或许他们很快会下来。”
靳川盯着她们。两个女孩在他的目光下明显感到不适，下意识地避开了对视。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僵持。背景的钢琴旋律显得格外虚伪。
“明白了。”靳川点了点头，语气听不出波澜。他直起身，不再看她们。目光转向旁边的休息区。一组宽大的黑色皮沙发，配着冰冷的金属茶几。空无一人。
他走过去，在靠角落的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沙发冰冷的皮革紧贴着他的西裤后侧。位置很好，既能看见电梯间，又能看到旋转门入口。
他掏出手机。屏幕亮起，时间是20:15。距离林晚走进这里，过去了不到四十分钟。对她来说，够了吗？
胃里的那团火又在烧。他点开通讯录，找到林晚的名字。指尖悬在绿色的拨号键上，微微颤抖。最终，他往下划，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喂？”林晚母亲周岚的声音传来，带着惯有的温和，“小川啊？”
“妈，”靳川开口，声音出乎自己意料的平稳，“是我。吃过了吗？”
“刚吃完。在看电视呢。你们呢？今天纪念日，出去吃好的了吧？”周岚的声音带着笑意。
靳川喉咙发紧。“嗯，正吃着呢。林晚公司临时有点事，加了会儿班，刚到我这边。”他流畅地说着谎，眼睛死死盯着电梯间上方不断变化的指示灯。“她好像有点累，先去洗手间了。让我跟您说一声，晚点回去看您。”
“哎呀，工作重要，别太累了。你们小两口好好过，别操心我们。”周岚叮嘱道，“让她注意身体。”
“好，知道了妈。您也早点休息。”靳川的视线没有离开电梯间。“我挂了啊。”
“好，好。”
通话结束。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他紧抿的唇线和眼底深不见底的寒意。对岳母撒谎的感觉像吞了块烙铁，但那点疼痛很快被更汹涌的愤怒和冰冷的算计压了下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行。20:28。电梯指示灯不断闪烁，数字跳动。有人下来，拖着行李箱。有人上去，结伴说笑。都不是他们。
老马那边还没消息。
靳川的耐心在神经末梢上一点点磨蚀。他解锁手机，又锁上。重复几次。最终，他点开了方哲的微信头像——一张在健身房的半裸**。他点进对方的朋友圈。权限设置为“仅展示最近三天”。一片空白。
毫无意义。他退出来。
手指冰冷。他需要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徒劳地收集碎片。
他再次点开相机，调成录像模式，镜头对准电梯间。无声地按下录制键。红色的圆点闪烁着，像一个凝固的、微小的心脏。他像一个无情的猎手，架好了枪，等待着注定出现的猎物。
时间走到20:41。电梯间上方的指示灯“叮”一声轻响。数字停住。16楼。电梯门无声滑开。
靳川的心跳猛地漏跳一拍。手指下意识收紧，几乎捏着手机边框。
两个身影走了出来。方哲在前，脸上带着一种餍足后的慵懒笑意，一边走一边整理着西装袖口。林晚紧跟在他身后半步，低着头，脚步有些快。她的米白色风衣敞开着，里面的黑色针织衫领口似乎歪了，脸颊上残留着一抹不正常的红晕，眼神有些飘忽，不敢看周围。她抬手拢头发时，靳川清晰地看到她纤细的手腕内侧，靠近袖口的地方，有一小块新鲜的、硬币大小的红痕。像是被用力亲吻吮吸过后的印记。
一股铁锈味猛地冲上靳川的喉头。胃部剧烈地痉挛起来，疼痛尖锐。
方哲的手很自然地搭上林晚的后腰，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林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更用力地低下头，试图拉开一点距离，但方哲的手掌像黏在她腰上，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他们朝着旋转门走去。林晚裹紧了风衣前襟，像要把自己藏起来。
靳川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阴影里，举着手机的胳膊稳稳的。镜头像毒蛇的眼睛，无声地追踪着他们。冰冷的光学镜片记录下林晚躲闪的眼神，她手腕上那块刺目的红痕，方哲那只牢牢占据她腰侧的手，以及他们之间那种粘稠、暧昧又带着一丝慌乱的气息。无声的画面比有声的控诉更加残忍。
直到他们走出旋转门，消失在酒店门外的夜色里。靳川才缓缓放下手机。录像结束。时间显示：20:43。
他点开那段不到三分钟的录像。画面有些暗，聚焦在移动的人影上。林晚手腕上的红痕特写放大，清晰得刺眼。方哲低头贴近她耳语时，嘴角那抹心照不宣的弧度。
够了。
靳川关掉视频。手机屏幕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和一双黑沉沉、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
他站起身。沙发皮革发出轻微的摩擦声。胃部的痉挛还在持续，但那股灼烧感已经被一种更为庞大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冰冷所取代。那团火，终于彻底沉入了冻湖之底。
他走向旋转门。感应门无声滑开，深秋的冷风像鞭子一样抽在脸上。他裹紧外套，融入外面冰冷的夜色。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他拿出来看。是老马的信息，很短。
【车牌号：海A8L6F。车主方哲。房间号：1618。15:58登记入住。】
靳川盯着那串冰冷的数字和字母。1618。十五点五十八分。
下午四点不到，他们就已经进了房间。而纪念日的晚餐？他精心挑选的西餐厅？都是狗屎。
林晚这条信息，是她下午五点十分发的：【老公，晚上临时有紧急项目，要加班到很晚。别等我了，你自己好好吃饭。爱你。】
靳川的嘴角扯动了一下，一个绝对称不上笑容的弧度。他按灭手机屏幕，揣回口袋。
冷风灌进他的衣领。他迈开腿，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那个地方，今天之前还叫做“家”。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咔哒。
门开了。
玄关感应灯应声亮起，昏黄的光线流淌出来，熟悉得令人窒息。一股淡淡的、属于林晚的香水味还固执地残留着，混合着饭菜冷却后的油腻气息。
餐桌上铺着没动过的白色桌布，摆着没点过的香薰蜡烛，放凉了的精致餐点，还有那瓶醒着、已然失了鲜气的红酒。像一个精心布置却又被彻底遗忘的讽刺剧场。
靳川没开大灯。他踢掉皮鞋，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脚底的寒意沿着脊椎一路窜上后脑。他径直走到餐桌前，拿起那瓶红酒。冰冷的玻璃瓶身贴着掌心。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深红色的液体在昏暗中像粘稠的血。他仰头灌了一大口。酸涩冰冷的酒液滑入喉咙，毫无暖意，反而像冰水浇在滚烫的烙铁上，爆发出更强烈的、带着剧痛的白烟。
他端着酒杯，像个幽灵，在黑暗的客厅里无声移动。视线扫过沙发——那里有他们一起挑的抱枕。电视柜——上面摆着上次旅游拍的合影。阳台——她养的多肉在黑暗中静默。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那个女人虚假的味道、虚假的身影、虚假的承诺。
胃在剧烈抽搐，绞痛感一阵紧似一阵。不是饿的。是毒药在翻涌。
他走到书房门前，拧开门把手。里面一片漆黑。他摸索着打开顶灯。
惨白的光线瞬间填满空间。书桌上略显凌乱，堆着几份摊开的文件和她的笔记本电脑。空气里有她常用的护手霜味道。一切都那么平常，那么具有欺骗性。
靳川的目光落在书桌左侧那个带钥匙的小抽屉上。那是林晚的“小秘密”，她放些私人票据、旧信件和贵重小首饰的地方。钥匙一直放在书房书架第三排一本厚重的工具书后面。一个他偶然发现却从未说破的秘密。
他走过去，准确无误地抽出那本《会计审计准则大全》。沉甸甸的。冰冷的金属钥匙就躺在书页的夹缝里。
拿起钥匙。插入锁孔。旋转。抽屉应声而开。
里面没有首饰盒，也没有旧情书。只有几个牛皮纸文件袋，塞得鼓鼓囊囊。还有一些散乱的票据和银行回单。
靳川拿出最上面那个最厚的文件袋。封皮上没有任何标记。他扯开封口的线绳，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在书桌冰冷的桌面上。
哗啦——
一堆东西散开。银行卡。存折。一些零散的刷卡单据。还有几张打印出来的银行流水单。
靳川拿起那张最近的流水单。开户人是林晚。打印日期是上周。
他的目光像扫描仪，一行行迅速扫过那些冰冷的数字和交易备注。
进项：工资、季度奖金…数目正常。
支出：日常消费、购物、房租水电…也正常。
直到他的目光钉在一个不起眼的日期栏上。
【10月29日16:20支出（POS消费）￥68,000.00商户名称：【星宇酒店管理有限公司】】
六万八。星宇酒店。时间：10月29日下午四点二十。
靳川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清楚地记得，林晚公司上个月底组织了一次客户答谢会，就在星宇酒店。作为行政主管，她经手部分费用的报销。当时她还抱怨过酒店结算单出得慢。
但这笔六万八，是个人账户支出！时间点就在她报销流程启动之前！
寒意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全身。靳川放下这张单子，手指有些僵硬地翻动其他票据。一张信用卡对账单夹在里面。他抽出它，是林晚名下的一张副卡。
账单周期同样是上个月。他的目光直接锁定在“高额消费”一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