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雨中的冲突之后,林深消沉了几天。他不再刻意地跟随顾言,甚至尽量避免与他对视。那种“帮不了”的无力感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越收越紧,几乎让他窒息。他的抑郁症症状也因此加重,早晨醒来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才能爬起,课堂上注意力难以集中,耳边时常响起莫名的嗡鸣。
班长陈薇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常。一天午休,她拿着班级日志走过来,轻轻敲了敲林深的桌子。
“林深,你最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好几次小测的成绩都不太理想。”她的声音温和,带着职业性的关怀,“需要我帮你跟班主任说一下吗?或者,去医务室看看?”
林深抬起头,迎上陈薇的目光。她的眼睛很清澈,写着真诚的担忧,但那种担忧是站在岸上的人对溺水者的担忧,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他摇了摇头,声音低沉:“不用了,谢谢班长。我没事。”
陈薇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那……你自己注意休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说。”她转身离开,马尾辫在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她是这个“正常”世界的一员,秩序井然,积极向上,无法理解他所处的泥沼。
林深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顾言的空座位。顾言请假了,已经两天没来学校。据说是感冒发烧。但林深知道,那不仅仅是感冒。那天的淋雨,以及淋雨之前就已经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才是根源。
不安像野草般在心底疯长。请假在家的顾言,脱离了学校的视线,是否安全?那个家,对他而言,真的是可以安心养病的地方吗?他想起了顾言父亲那张严肃的脸,以及顾言坐进车里时僵硬的背影。
下午放学后,林深鬼使神差地坐上了前往顾言家方向的公交车。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或许,只是确认一下他是否安好?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他窗口的灯光。
顾言家在一个看起来颇为高档,但也显得冷清的小区。林深根据之前偶然听到的只言片语,找到了那栋楼。他站在楼下,仰头望着那些排列整齐的窗户,猜测着哪一扇属于顾言。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一扇扇窗户里透出温暖或明亮的灯光,唯独七楼东边的一个窗户,漆黑一片。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林深。他在楼下的花坛边坐了下来,决定等一等。也许顾言只是睡着了,没有开灯?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那扇窗户始终没有亮起。初秋的夜风带着寒意,吹得他手脚冰凉。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驶入了小区,停在了楼下。顾言的父亲从驾驶座下来,接着,副驾驶的门打开,顾言走了下来。
他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围着围巾,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但林深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的脚步有些虚浮,需要扶着车门才能站稳。他的父亲站在旁边,没有伸手搀扶,只是皱着眉头,似乎在说着什么,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林深屏住呼吸,躲在阴影里。
“……一点小病就矫情成这样?我看你就是不想上学!”顾父的声音不高,但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我跟你说了多少次,男孩子要坚强!你妈就是……”
“别提我妈!”顾言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地打断他,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激动。这是林深第一次听到他用这种语气说话。
顾父被噎了一下,脸色更加难看:“行,我不提!你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装出这副死气沉沉的样子给谁看?我花钱供你读书,不是让你来给我添堵的!”
顾言不再说话,只是深深地低下头,身体微微颤抖。他绕过父亲,踉跄着走向单元门。他的父亲看着他的背影,重重地叹了口气,眼神里混杂着失望、恼怒,还有一丝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无措。
林深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终于窥见了顾言痛苦冰山下的一角。那种来自最亲近之人的否定、误解和不耐烦,像一把钝刀,日夜不停地切割着本就脆弱的神经。原来,家对于顾言而言,并不是避风港,而是另一个战场。
他看着顾言消失在单元门后,看着那扇漆黑的窗户依然没有亮起灯,仿佛那是一个吞噬光明的黑洞。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顾父那些伤人的话语,以及顾言那声绝望的“别提我妈”。
第二天,顾言来上学了。他看起来更加消瘦,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像是被人揍了两拳。他坐在座位上,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瓷偶,对周围的一切都毫无反应。连赵磊都忍不住偷偷跟林深嘀咕:“喂,深哥,你看顾言……是不是病得挺重的?感觉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跑。”
林深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落在顾言放在桌洞里的书包上,那本深蓝色的书露出一角。他知道,药物和治疗或许能缓解生理症状,但心里的窟窿,需要的是理解和爱来填补。而这两样,恰恰是顾言最匮乏的东西。
课间,顾言破天荒地没有坐在座位上,而是起身去了洗手间,很久都没有回来。林深犹豫再三,还是跟了过去。洗手间里没有人,最里面那个隔间的门紧闭着。林深站在洗手池旁,假装洗手,心里七上八下。
他听到隔间里传来极力压抑的,细微的啜泣声。像受伤的小兽,躲在洞穴里独自舔舐伤口,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那声音像细密的针,一下下扎在林深的心上。他想起自己无数次在深夜被绝望淹没时,也是这样躲在被子里,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
同病相怜的痛楚,在这一刻压倒了一切犹豫和恐惧。
他走到那个隔间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的哭声戛然而止。
“顾言,”林深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是我,林深。”
里面一片死寂。
林深背靠着隔间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也不管地面是否干净。他仰起头,看着天花板上惨白的灯光,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我知道你不想听,也可能不相信。”他低声说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门后那个脆弱灵魂倾诉,“其实……我也在看医生。吃药,那种白色的,小小的药片。”他从书包的夹层里,摸出那个熟悉的白色药瓶,从门下的缝隙轻轻塞了进去。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个坏掉的玩具,怎么修也修不好。早上起床,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对抗那种想把自已埋起来的冲动。听到别人笑,会觉得刺耳,看到阳光,会觉得晃眼……整个世界好像都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冰冷。”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描述着那些只有深陷其中的人才能理解的细微感受。他没有说“我理解你”,因为他知道,每个人的痛苦都是独特的,无法真正被完全理解。他只是分享了自己的碎片,试图告诉门后的人,你不是一个人。
隔间里依旧没有声音。但林深能感觉到,那种紧绷的、抗拒的气息,似乎缓和了一些。
“那天在你家楼下……我不小心听到了。”林深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很担心你。”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加低沉:“他们不懂,没关系。但我们得知道,这不是我们的错。不是矫情,不是脆弱,只是……生病了。就像感冒会发烧,会流鼻涕一样。”
说完这些,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他没有等顾言回应,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只是觉得,有些话,必须说出来。
他走出洗手间,阳光从走廊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他深吸了一口气,虽然前路依旧迷茫,虽然绝望的阴影并未散去,但说出那些压在心底的话,仿佛搬开了一块巨石,胸口不再那么憋闷。
在他身后,洗手间的隔间门,缓缓打开了一条缝隙。顾言站在门后,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白色的药瓶,通红的眼睛里,情绪复杂难辨。他看着林深离开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林深那些破碎的话语,像一束微弱的光,试图撬动他冰封的世界。第一次,有人没有说“你要坚强”,而是说“这不是你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