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林深陷入了一种更深的迷茫。顾言那天的反应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他死寂的心湖里漾开了圈圈涟漪。他不再像最初几次循环那样,凭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冲动去接近、去劝阻,而是开始更仔细地观察,更耐心地等待。
他发现顾言的生活轨迹简单得近乎刻板。家,学校,两点一线。几乎没有朋友,课间大多时候是独自一人坐在座位上看书,或者望着窗外发呆。他成绩优异,是老师眼中的乖学生,但那种“乖”里,带着一种抽离感,仿佛他只是一个尽职的演员,在扮演一个名叫“顾言”的角色。
林深也开始注意到一些之前被他忽略的细节。比如,顾言的父亲偶尔会开车来学校接他,那是一个穿着西装、表情严肃的中年男人。有一次,林深隔着一段距离看到顾言走向那辆黑色的轿车,他打开车门坐进去的瞬间,背脊似乎比平时更加僵硬。车窗摇上,隔绝了内外,也像隔绝了两个世界。
还有顾言的书包,总是鼓鼓囊囊的,除了课本,似乎还装着别的东西。有一次课间,顾言从书包里拿水杯时,林深瞥见了一抹熟悉的深蓝色封面——那是一本《抑郁症自我护理指南》。他的心猛地一沉。原来,顾言自己也知道。
这些发现并没有让林深感到轻松,反而加重了他的无力感。他知道问题在哪里,却不知道如何撬开那坚硬的外壳。他的抑郁症像一面镜子,映照出顾言的孤独,也照见了他自己的无望。书包的夹层里,同样躺着抗抑郁药的白色药瓶,那是他无法对人言说的秘密。一个自身难保的溺水者,如何去拯救另一个沉沦的人?
这天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窗外天色阴沉,酝酿着一场秋雨。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响起的压低了的咳嗽声。林深做完了一套数学卷子,抬起头,习惯性地望向顾言的方向。
顾言没有在写作业。他单手支着额头,另一只手放在桌下,指尖似乎在无意识地抠挠着裤缝。他的脸色比平时更苍白,嘴唇紧紧抿着,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林深的心提了起来,这种状态他太熟悉了——情绪低谷时的生理性不适,那种从骨髓里透出来的疲惫和焦躁。
下课铃响了,同学们陆续离开。顾言却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顾言,不走吗?”值日生开始打扫卫生,扬声问道。
顾言像是被惊醒,缓缓抬起头,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马上就走。”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慢慢开始收拾书包,动作迟缓。林深坐在原地,没有动。他看着顾言背上书包,脚步有些虚浮地朝教室外走去。
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林深。他立刻抓起自己的书包,跟了上去。
顾言没有去车棚,也没有走向校门,而是拐向了通往实验楼的那条小路。实验楼后面,有一片废弃的小花园,平时很少有人去。林深的心跳骤然加速,他记得在第四次循环里,顾言就是在那里……
他加快脚步,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果然,顾言走进了那片荒芜的园子,在一张布满灰尘和落叶的石凳上坐了下来。他没有哭,也没有任何激烈的动作,只是深深地低着头,肩膀垮塌下去,像一座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沙塔。他从书包里拿出了那本深蓝色的《抑郁症自我护理指南》,却没有翻开,只是用力地攥着,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
林深躲在斑驳的墙壁后面,呼吸急促。他应该出去吗?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语在真正的痛苦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分享自己的经历?顾言会相信吗?还是会觉得他是在怜悯或者打扰?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雨点落了下来。起初是几滴,很快就连成了线,淅淅沥沥,打湿了枯黄的草地,也打湿了顾言单薄的校服外套。他却像是毫无察觉,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任由雨水浸透他的头发和衣衫。
林深再也忍不住了。他冲进雨幕,跑到顾言面前,脱下了自己的校服外套,想要披在顾言身上。
“别碰我!”顾言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被侵犯的惊怒。他的眼睛通红,里面布满了血丝,还有一种林深从未见过的,**裸的绝望和防备。
林深的手僵在半空中。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进脖颈,冰冷刺骨。
“顾言……”他艰难地开口,声音被雨声掩盖了大半,“下雨了,会感冒的……回去吧。”
顾言看着他,眼神里的惊怒慢慢褪去,重新变回那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疏离。他扯了扯嘴角,那是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回去?回哪里去?”
他推开林深递过来的外套,站起身,踉跄了一下。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林深,”他看着林深,眼神复杂,“别再跟着我了。你帮不了我。”
说完,他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了越来越密的雨幕中,背影决绝而孤独。
林深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件湿漉漉的外套,冰冷的雨水渗透衣服,黏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他看着顾言消失的方向,一种巨大的挫败感和同样的绝望涌上心头。
“你帮不了我。”
这句话像诅咒一样,回荡在他的耳边。是啊,他帮不了他。一次又一次的循环,除了重复目睹他的痛苦和终结,他什么也改变不了。也许顾言是对的,他的靠近,他的所谓“拯救”,只是一种打扰,甚至是一种负担。
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抬起手,看着腕上那枚停摆的手表,表盘玻璃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时间在这里停滞,痛苦在这里循环。他救不了顾言,也救不了自己。
他蹲下身,在空旷无人的废弃花园里,在冰冷的秋雨中,将脸埋进膝盖,无声地哭了。压抑已久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为顾言,也为他自己,为这看不到尽头的轮回,为这深不见底的绝望。
他不知道的是,在实验楼的拐角处,顾言并没有走远。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被雨声压抑的哽咽,缓缓闭上了眼睛。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几个弯月形的血痕。林深的痛苦,像一面镜子,清晰地映照着他内心的挣扎。有人为他如此难过,这种感觉既陌生又……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