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养了三年面首,昨天登基成了摄政王。他俯身在我耳边低语:“殿下,这些年折辱之仇,
该还了。”我默默掏出他当年签的卖身契。“按大梁律,
奴籍者不得入朝为官...”他轻笑撕碎:“先帝已废此律,就在今早。”“哦,
还有件事。”我指了指他身后龙椅,“你撕的是副本,真的在宗人府。”初夏的午后,
长公主府邸的琉璃瓦上流淌着碎金般的光。花厅里,冰鉴吐着丝丝凉气,
镇着井水里湃过的瓜果,甜香与熏风纠缠。萧令薇斜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
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玉盘里饱满的紫玉葡萄。绸缎般的乌发未绾,
慵懒地铺陈在杏子红的软罗引枕上,衬得她一张脸愈发莹白剔透,
眉眼间是十几年金尊玉养熏出来的漫不经心。花厅里静得很,只听得见冰鉴融化的水滴,
极轻地、间隔良久地“嗒”一声,落在承水的铜盘里。这寂静,从昨日午后起,便不同了。
昨日前,这府邸是她说了算,连呼吸声都该合着她的心意。昨日后,
这寂静里便像潜进了无数细小的钩子,不动声色地刮擦着人的耳膜与心神。
阶下候着的侍女们垂着头,连衣料的摩擦声都放得极轻。一阵靴声橐橐,由远及近,
打破了这片刻意维持的宁静。那脚步声沉而稳,踏在抄手游廊光滑如镜的金砖地上,
每一步都带着千钧的重量,不再是往日那个放轻放缓、近乎无声的步子。
侍女们的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萧令薇拨弄葡萄的指尖顿了顿,
随即又恢复了那慵懒的节奏,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人影出现在花厅门口,逆着光,
身形高大挺拔,将门外喧闹的日光割开一道沉郁的口子。他穿着一身玄色绣金蟠龙的常服,
玉带束腰,龙纹的鳞爪在光影里张牙舞爪。那是摄政王的服制。谢珩走了进来。
他身后并未跟着大批随从,只有两个心腹侍卫按刀立在厅外廊下,如同两尊沉默的石像。
他独自一人,步履从容地踏入这片他曾俯首贴地、生活了三年的地方。
空气凝滞得仿佛能拧出水来。他走到贵妃榻前,停下。目光沉静,落在萧令薇身上,
带着一种全新的、毫不掩饰的审视。不再是仰视,而是平视,
甚至隐隐带着居高临下的压迫感。萧令薇终于慢悠悠地抬起眼。四目相对。她眼底没有惊惶,
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多少意外,只有一层薄薄的、冰封般的倦怠,底下暗流汹涌,
却叫人看不真切。“殿下。”谢珩开口,声音比三年前低沉了许多,带着久居上位的醇厚,
又掺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峭,“别来无恙。”萧令薇轻轻笑了一声,笑声像玉珠滚过冰面,
清脆,却毫无暖意。“摄政王驾临,本宫这陋室,真是蓬荜生辉。
”她依旧保持着倚靠的姿态,连起身的意思都没有,“只是不知,王爷今日是以何种身份,
踏足我这旧地?”谢珩微微俯身,靠近她。一股清冽的龙涎香气混杂着权力的凛冽味道,
瞬间侵袭了萧令薇周遭被甜香熏风包裹的空间。他靠得极近,几乎是贴着她的耳廓,
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敏感的肌肤,声音压得低而缓,字字清晰:“来算账。”“殿下,
这些年折辱之仇,”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她纤长白皙的颈子,像冰冷的刀锋擦过,“该还了。
”花厅里落针可闻。侍女们屏住了呼吸,瑟瑟发抖。萧令薇脸上的笑意却未曾减退分毫。
她甚至饶有兴致地偏了偏头,避开他过于贴近的气息,然后,慢条斯理地,
从贵妃榻柔软的垫子底下,摸出了一卷色泽陈暗的绢帛。那绢帛边缘磨损,显是有些年头了。
她将那卷绢帛,轻轻拍在两人之间的软榻上,发出“噗”一声闷响。“谢珩,”她唤他旧名,
语调平稳,“看看这个,再想想,这账该怎么算。”谢珩的目光落在那卷绢帛上,
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他自然认得这是什么。三年前,他走投无路、如同丧家之犬时,
亲手画押的那张卖身契。他没有立刻去拿,反而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近乎嘲讽的轻笑。
“殿下是指望这个?”他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按《大梁律》,奴籍者不得入朝为官,违者重罚,是吗?”萧令薇挑眉,默认。
谢珩的笑意更深,带着一丝残酷的快意。他伸出手,并非去拿那卖身契,
而是用两根手指拈起那卷绢帛,当着萧令薇的面,慢条斯理地,一寸寸撕开。
“嗤啦——”绢帛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花厅里异常刺耳。他动作优雅,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
仿佛撕碎的不过是一张废纸。“忘了告诉殿下,”他将撕成两半的绢帛随手丢在地上,
如同丢弃垃圾,“先帝已于今晨卯时下旨,诏告天下,废除此条旧律。”他盯着她的眼睛,
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就在今早。所以,这东西,现在一文不值。
”他如愿地看到,萧令薇脸上那层冰封的倦怠,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她搭在软枕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这细微的反应取悦了他。然而,
那裂缝只出现了一瞬,便迅速弥合。萧令薇甚至轻轻吁了口气,
像是卸下了什么不必要的负担。她重新抬起眼,目光越过谢珩的肩膀,
落在他身后那扇紧闭的、通往内室的门扉上,眼神变得有些奇异。“哦。”她应了一声,
语气平淡得近乎敷衍,“还有件事。”她的视线转回来,
落在谢珩那张志得意满、隐现锋芒的俊脸上,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近乎怜悯的弧度。
她抬起纤长的手指,隔空,轻轻点了点他。“你撕的,”她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
“是副本。”谢珩脸上的笑容蓦地僵住。萧令薇的手指方向一转,遥遥指向皇城的方向,
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致命的笃定:“真的那份,
连同你当年画押时留下的指模底档,三年前你踏入我这府门不到一个时辰,就已经密封在匣,
送进了宗人府,由宗令大人亲自收存。”她微微一笑,艳光逼人,却冷冽如刀。“摄政王,
撕副本,好玩么?”那一瞬间,花厅里空气仿佛被彻底抽空。
谢珩周身那刚刚凝聚起的、属于胜利者和复仇者的凛然气场,骤然出现了裂痕。
他挺拔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脸上的血色褪去些许,
眼底翻涌起难以置信的惊涛骇浪,以及一丝被彻底愚弄后的震怒。
他死死地盯着榻上那个依旧慵懒倚靠着的女人,
那个他以为早已被拔去爪牙、只能引颈就戮的长公主。她竟然……在三年前,
他最为落魄、自以为用一纸卖身契换来喘息之机的时候,就埋下了这样一步杀棋?宗人府,
那是皇室宗亲事务之所,独立于朝堂之外,即便是他如今权倾朝野,
手也未必能立刻伸到那里去。更何况,涉及奴籍证明,
若真被公之于众……萧令薇不再看他脸上精彩纷呈的神色,重新拈起一颗葡萄,
细致地剥起皮来,鲜红的汁液沾染上她莹白的指尖。“王爷若无事,便请回吧。
”她语气淡漠,下了逐客令,“本宫乏了。”谢珩站在原地,胸口微微起伏。良久,
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与冰冷:“萧令薇,你很好。
”说完,他猛地转身,玄色蟠龙袍袖带起一阵冷风,大步离去。那背影,依旧挺拔威严,
却无端透出一股仓皇与狼狈。侍女们直到那沉重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落之外,
才敢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向榻上的长公主。萧令薇将剥好的葡萄送入口中,
甜腻的汁水在舌尖炸开。她微微蹙了蹙眉。“今年的葡萄,似乎甜得有些发腻了。
”她轻声说,不知是说给谁听。谢珩离去时带起的那阵冷风,似乎久久盘旋在花厅,
未能散去。萧令薇维持着倚靠的姿势,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贵妃榻扶手上垂下的流苏。
葡萄的甜腻感还缠在舌根,让她有些烦闷。侍女们屏息凝神,如同泥塑木雕,
连眼风都不敢往地上那撕成两片的绢帛副本上扫。“收拾了。”良久,萧令薇才淡淡开口,
声音里听不出情绪。立刻有侍女上前,小心翼翼地捡起那两片残绢,
仿佛捧着什么烫手的物事,快步退下。花厅重归寂静,但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不同了。
府邸外围,那些看似寻常的走动声,巡逻侍卫的甲胄碰撞声,都比往日更清晰,也更密集。
这座长公主府,在无声无息间,已成牢笼。萧令薇闭上眼,
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三年前的那个雨夜。也是在这府邸门口,只是那时,她刚从宫宴归来,
车驾华贵,前呼后拥。雨水顺着檐角急淌,在地上汇成浑浊的水洼。
一个身影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浑身湿透,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
勾勒出少年人尚未完全长成的、却已显嶙峋的骨架。他抬头望过来,脸上混杂着雨水和泥污,
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寒星,里面燃烧着不甘、屈辱,
还有一种近乎野兽般的求生欲。侍卫呵斥着驱赶。她本已抬步欲入府门,不知怎的,
回头多看了一眼。许是那眼神太烈,与这凄风苦雨的落魄太不相称。“叫什么?
”她隔着雨幕问,声音被雨声打得有些模糊。“……谢珩。”少年的声音沙哑,
却带着一股不肯低头的硬气。她记得自己当时笑了笑,或许是觉得有趣,
或许是那晚宫宴上被几个兄弟明枪暗箭惹得心烦,想寻个新鲜玩意儿。“模样倒还周正。
缺个端茶递水的,你可愿意?”那是折辱。她心知肚明。将这样一个眼神如狼的少年,
收作面首,圈禁在这方寸之地,磨掉他的爪牙,无疑是最大的折辱。他沉默了很久,
久到侍卫都准备再次动手驱赶,他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愿意。”于是,
他留了下来。签下了那张卖身契。她并非毫无防备。一个眼神那样的少年,
怎会甘心永远雌伏人下?所以,那份原件,在她看着他按下指模后,便立刻密封,
连夜送入了宗人府,交到了时任宗令、她那位一向谨小慎微的皇叔手中。
这是她给自己留的后手,一枚或许永远用不上,但必须存在的棋子。只是没想到,这棋子,
竟真有用上的一日。而且,是在他登临摄政王之位,权势熏天的此刻。他隐忍了三年。
这三年里,他在她面前低眉顺目,温驯得如同最精致的瓷器。她赏他华服美器,
他便穿着;她让他陪侍左右,他便陪着;她甚至偶尔心情好时,会教他些诗书骑射,
他也学得认真。她几乎要以为,那雨夜里的狼崽子,真的被养熟了,磨平了棱角。原来,
全是假象。他在她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地织就了他的网,搭上了她的皇兄,
在先帝病重、朝局动荡之际,一跃成为了托孤重臣,摄政王。好一个谢珩。好一个忍辱负重。
萧令薇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冷冽。她起身,走到窗边。院中阳光正好,花团锦簇,
可那高墙之外,已是风雨欲来。接下来的几日,风平浪静。谢珩没有再出现,
也没有任何明面上的动作。但萧令薇能感觉到,那无形的网正在收紧。
府中用度开始出现微妙的削减,并非克扣,只是送来的东西,不再像往日那般精致合心。
出门的禁令虽未明言,但她几次表示想去京郊别院小住,都被管家以“近日京中不甚太平,
恐惊扰殿下凤驾”为由,委婉而坚定地劝回。朝堂上的消息,
也像是被一层厚厚的帷幕隔开了。以往那些与她交好、时常过府请安的命妇勋贵,
如今也来得少了,即便来了,言谈间也多了几分小心翼翼,再不敢轻易议论朝政。
她成了被软禁在锦绣牢笼里的困兽。这日午后,萧令薇正在书房临帖,
试图借笔墨压下心头的烦躁。侍女轻步进来禀报:“殿下,永嘉郡主递了帖子,
想来给您请安。”永嘉郡主,是她为数不多的、还算谈得来的手帕交,性子爽利,
父亲是闲散宗室,向来不涉党争。萧令薇笔尖一顿,墨迹在宣纸上洇开一小团。“请她进来。
”不多时,一阵环佩叮当,永嘉郡主穿着一身鹅黄衣裙,步履轻快地走了进来,
脸上带着惯有的明媚笑容:“令薇姐姐,好几日不见你了,可是在府里闷坏了?
”她一如往常般亲热,仿佛外界那些暗流涌动都与她无关。萧令薇放下笔,示意她坐下,
命人上茶。“是有些闷,正想你来说说话解闷。”永嘉郡主接过茶盏,呷了一口,
便开始叽叽喳喳说起京中近日的趣闻,哪家**办了诗会,哪家公子哥儿又闹了笑话。
萧令薇含笑听着,偶尔附和几句。说着说着,永嘉郡主话锋一转,像是忽然想起什么,
压低了些声音:“说起来,姐姐可知,那位新任的摄政王,近日动作可不小呢。
”萧令薇心头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哦?他一向勤勉。”“何止是勤勉。
”永嘉郡主凑近些,声音更低了,“我听说,他这几日接连撤换了好几位老大人,
安插了不少自己人。御史台那边有几个不怕死的上了折子,
结果第二天就被寻了由头打发到穷乡僻壤去了。如今朝堂上,可是没人敢轻易触他的霉头。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好奇,打量着萧令薇:“说起来,这位摄政王,
我瞧着总觉得有些眼熟……姐姐,
他是不是……以前在你这府里……”萧令薇端着茶盏的手稳如磐石,轻轻吹了吹浮沫,
截断了她的话:“永嘉,慎言。”永嘉郡主吐了吐舌头,自知失言,
连忙岔开话题:“是我多嘴了。不过姐姐,你如今在府里,万事还需小心些。我瞧着,
这京城的天,怕是要变了。”她又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了。送走永嘉,书房里重归寂静。
萧令薇走到窗边,看着永嘉郡主的身影消失在月亮门外,目光深沉。永嘉今日来访,
是真的心无城府来叙旧,还是受人指使,来试探她的口风,亦或是……想借她之口,
传递什么消息?那句“眼熟”,是无心之言,还是刻意提醒?她发现,
自己已经无法轻易相信任何人。谢珩的阴影,无处不在。摄政王府,书房。烛火通明,
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谢珩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面前堆着小山般的奏折。他换了常服,
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一名身着黑衣的侍卫垂首立在下方,
低声禀报着:“……长公主殿下今日见了永嘉郡主,交谈约莫半个时辰。郡主离去时,
神色如常。”“说了些什么?”谢珩头也未抬,笔尖在奏折上批阅着。
“郡主提及了王爷近日在朝中的举措,言语间似有试探。长公主殿下并未多言,只让其慎言。
”谢珩笔下顿了顿,冷哼一声。“永嘉……她那个父亲,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该碰,
什么不该碰。”他放下笔,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宗人府那边,有动静吗?
”“回王爷,宗人府守卫森严,皆是皇室亲信,我们的人暂时难以安**去。
宗令大人近日称病,闭门谢客,谁也不见。”“老狐狸。”谢珩低骂一声,
眼底闪过一丝阴鸷。那日从长公主府回来,他震怒之余,立刻派人去查探宗人府的虚实。
果然如萧令薇所言,那份卖身契原件,连同指模底档,确实在三年前就被送入宗人府存档,
由宗令亲自掌管。宗人府独立于朝廷各部门之外,直接对皇室负责,即便他现在权倾朝野,
想要无声无息地从里面取出东西,也绝非易事。强行索要,只会坐实了萧令薇的指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