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我叫江帆,十八年了,我以为我家最大的资产,就是我爸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二八个大杠。
“帆子,再加把劲!还有最后二十箱货,卸完这车,今儿的钱就到手了!”
工头老张吐了口浓痰,刚黑的脚丫子在解放鞋里碾了碾,冲我喊。
汗水顺着我的前额头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我枕着胳膊,用那件已经洗得发黄的旧T恤衫袖子胡乱抹了一张脸。咸的。
我瞧了眼旁边码得跟小山似的啤酒箱,一箱四瓶,玻璃瓶,二十死沉。我点了点头,没吭声,弯腰,两只手扣住箱底,一碰运气,嘿,起来了。
胳膊上的被抽的绷带得跟石头块似的。十八岁的身体,有力气。没力气不行啊,没力气没饭吃。
我爹江大海常说:“儿啊,咱家穷,人穷志不穷。咱没剩下那么多,就剩一堆子力气了。气,可以搬出一栋楼,搬出一个媳妇。”
我信。
我从十六岁开始,跟着老张在码头上干活。一天一百二,管第一午饭。那午饭就是白菜炖土豆,偶尔飘着两片肉,香得我能把舌头吞下去。
一箱,两……我嘴里数着数,脚下无数。汗水把我的衣服浸透了,糊糊糊的箱贴在身上,风一吹,又有点凉。
这就是我的生活。白天在学校上课,假装听得懂函数和抛物线;下午放学了,就骑着我爸那辆二八个大杠,冲到码头来,把力气换成一张带着汗臭味的钞票。
为啥那么拼?
因为我妈刘芬说了,家里就快揭不开锅了。我爸在街道工厂一个月就那么点死工资,还不够给她买治风湿的药。我马上要上大学了,学费、生活费,哪样不要钱?
我不能让我爸妈再为**心了。我已经十八了,是个爷们了。
“帆子,歇会儿,喝口水。”老张递过来一个军用水壶。
我接过来,拧开盖子,“咕咚咕咚”灌了大半壶。水是凉的,带着一股铁锈味,但解渴。
“谢谢了,张叔。”
“客气啥。”老张自己也灌了一口,看着我,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就是太实诚了。你爸妈有你,是福气。”
我咧嘴笑了笑,用一口大白牙。
晚上九点,我拖着灌了铅似的腿,骑着那辆二八个大杠回家。车链子“咔啦咔啦”地响,仿佛我这副快散架的骨头。
我们家住在城西的老破小,筒子楼,没有电梯。我家在六楼。
我把车往楼下一锁,一步一步往上挪。楼道里的灯是声控的,时灵时不亮。我得一边走,一边用力跺脚。
“噔、噔、噔……”
回到家,一股饭菜的香味飘过来了。
我妈刘芬正端着一盘炒青菜从厨房里出来。她穿着一件洗得泛白的碎花围裙,头发简单地在脑后挽了个髻,有几缕白发,特别显眼睛。
“回来了?”她看见我,脸上没有笑容,“快去洗手,就等你开饭了。”
我爸江大海坐在饭桌旁,正拿着一个小本本,时髦的老花镜,用铅笔记着什么。
“爸,又记账呢?”我凑过去看。
那是一个小学生用的作业本,上面写着:
“8月12日,买菜,8块5。”“8月13日,水费,22块。”“8月14日,芬子药费,128块。”……
他记得比谁都认真。他说,咱家底子薄,得省着花,分钱都不能乱。
“帆子回来了。”我吓得头晕,冲得我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今天挣了多少啊?”
我从口袋里掏出被汗浸得有点潮的十二张十块钱,拍在桌面上。
“一百二,一分热闹。”
我爸错了一张地数字,数得特别仔细,生完怕数了。数字,他把钱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铁皮饼干盒里。那个盒子,就是我家的“银行”。
“好,好啊。”他拍拍我的肩膀,“我儿子,有出息了。”
饭桌面,三菜一汤。炒青菜,麻婆豆腐,还有一碟花生米。汤是紫菜蛋花汤,就飘着几片紫菜,蛋花少得可怜。
我狼吞虎咽,一连吃了三碗饭。在码头干活,饿得快。
我妈不停地给我夹菜,把碗里堆得冒尖。
“慢点吃,慢点吃,别噎着。”她心疼地看着我,“看你这孩子,又瘦了。”
“妈,我真是太棒了。”我扒拉着饭,含糊不清地说。
“对了,帆子,”我爸突然开口,“明天,是你十八岁生日了。”
我愣了一下。
还真是。天天忙着上学打工,我都快把这事给忘记了。
“十八岁,是大人了。”我爸看着我,眼神里有一个我看不懂的东西,“爸妈给你准备了一件生日礼物。”
“啥礼物啊?”我有点好奇。我家条件这,平时连买块肉都得惊慌半天,还能有钱给我准备礼物吗?
“明天你就知道了。”我妈神秘地笑了。
吃完饭,我回了自己那间小得只能腾出一张床和一张书桌的房间。
我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破旧的纸箱子。里面,是我这几年,偷偷攒下来的钱。
都是一些零零散散的票子,最大面额的,是二十。
我一张地数。
一千三百二十一块五。
这是我给自己定下的目标。等攒够了两千块,我就去给我妈买一台新的摩准仪,她的风湿了,一到阴雨天就疼得厉害。我还想给我爸爸换了那辆破自行车,给他买了一辆电动瓶车,他上班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我还想……
我想要的太多了。
可我挣钱的速度,太慢了。
我躺在床上,浑身骨头都疼。窗外,是那么城市的霓虹,那么亮,远。
我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梦里,我梦见我家有钱了,住上了大房子,我爸开上了小汽车,我妈的风湿也好了。
我笑醒了。
醒来,还是那片熟悉的天花板,墙皮都有些掉落了。
我自嘲地笑了笑。
江帆啊江帆,做什么白日梦呢。
赶紧起来,去上学吧。今天下午,还得去码头搬砖呢。
我不知道,今天,我的人生,将会发生一场,天翻地覆的,大地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