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夏,黄昏)
海风裹着渔港特有的腥气,吹拂着五岁沈贝珂额前细软的绒毛。她小小的手心里,紧紧攥着一串用鱼线穿起的贝壳,每一片都被她用小衣角擦得泛出微光。
“阿爹!阿爹!”
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冲向码头边那个高大的男人。
沈南山正弯腰检查着缆绳,闻声立刻转身,脸上被海风和日头刻出的皱纹瞬间舒展开。他一把将女儿捞起,高高举过头顶,引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哎哟,我们家小贝壳又来给阿爹送行啦?”他的声音洪亮,带着渔民特有的爽朗。
“嗯!”沈贝珂用力点头,献宝似的将贝壳串递到他眼前,“给!护身符!阿爹带着,大海公公就不敢欺负你!”
沈南山接过那串略显粗糙的贝壳,眼神软得像此刻港湾里的水波。“真好看。我们小贝壳的手真巧。”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放进制服上衣的口袋,还轻轻拍了拍,“放心,阿爹把它放在离心最近的地方。”
“这次要去很久吗?”沈贝珂搂住父亲的脖子,小脸蹭着他带着胡茬的下巴。
“不久,等月亮再圆一次,阿爹就回来了。”沈南山抱着女儿,走向那艘即将启航的货船“南山号”,“这次回来,阿爹给你和阿娘带城里的花裙子,好不好?”
“好!还要带甜甜的糖!”
“行,都行!”
船员的吆喝声从船上传来,催促着启航。
沈南山将女儿放下,蹲下身,平视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在家要听阿娘的话,知道吗?别去礁石那边玩,危险。”
“知道啦。”沈贝珂乖巧地点头,随即又有些不舍地扯住父亲的衣角。
“阿南,该走了!”大副在船上喊道。
沈南山揉了揉女儿细软的头发,站起身,大步迈向跳板。走到一半,他又回头,朝站在码头尽头、倚着门框的瘦弱女人挥了挥手。
“惠春!带好孩子!等我回来!”
林惠春只是点了点头,手在围裙上无意识地搓着,目光追随着丈夫的身影,里面有担忧,也有期盼。
沈贝珂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船舷边,巨大的货轮拉响汽笛,缓缓驶离码头。她一直挥着手,直到那船变成海平线上的一个小黑点,与漫天绚烂的晚霞融为一色。
(当晚,渔村小屋)
窗外不知何时已风雨大作,狂风卷着暴雨砸在窗棂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煤油灯下,林惠春有些心神不宁,手里的针线活几次差点扎到手。
“阿娘,我怕。”沈贝珂蜷在母亲身边,听着屋外鬼哭狼嚎般的风声。
“不怕,阿娘在。”林惠春将女儿搂紧,轻声哼唱起不成调的渔歌,试图掩盖自己内心的不安,“你阿爹的船稳当着呢,他见过比这更大的风浪……”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喧哗,间或夹杂着压抑的哭声。
林惠春的歌谣戛然而止,她猛地站起身,脸色在跳跃的灯火下显得有些苍白。
敲门声像是砸在心上。
她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打开门。门外是浑身湿透的村长和几个面色凝重的村民。
“惠……惠春妹子……”村长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雨水顺着他花白的头发流进眼里,他也顾不上擦。
林惠春的心直直往下坠,手紧紧抓着门框,指节泛白。
“村长,怎么了?是……是出了什么事吗?”
村长张了张嘴,似乎难以启齿,最终,他垂下头,用几乎被风雨吞没的声音哽咽道:
“‘南山号’……货船……在……在黑石湾那边……触礁……爆炸了……”
他后面的话,林惠春已经听不清了。
“搜救队……说……无人生还……”
“无人生还”四个字,像惊雷一样在她耳边炸开。
她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勉强扶住门框才没有倒下。世界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声音和颜色,只剩下窗外无尽的、冰冷的暴雨。
沈贝珂被母亲的样子吓到了,跑过来抱住她的腿,仰着小脸,怯生生地问:
“阿娘,你怎么了?是阿爹……阿爹回来了吗?”
林惠春缓缓低头,看着女儿天真无邪、尚不知离别为何物的眼睛,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她蹲下身,死死抱住女儿温软的小身体,喉咙里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沈贝珂的小脸埋在母亲剧烈颤抖的肩头,懵懂中,只感觉到母亲滚烫的眼泪,和她断断续续、破碎不成语句的低喃:
“贝壳……我们……我们没有阿爹了……”
窗外,风雨正狂躁地拍打着这个刚刚失去顶梁柱的小渔村,仿佛要将一切希望都撕碎在无边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