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走出这扇铁门的日子。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把骨头里的棱角都磨平了。空气里是潮湿的霉味，混着消毒水的气息，并不好闻，但这是外面的空气。我深深吸了一口，肺叶被刺得微微发疼，却带着一种病态的清醒。
抬头，阴灰色的高墙耸立，电网缠绕，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刚刚将我吐出来。天空也是灰蒙蒙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我只有一个小得可怜的行李袋，里面装着我进来时的衣服，如今穿在身上，空荡荡的，提醒我这三年来丢失的不只是时间，还有曾经那点可笑的丰腴。
门口空无一人。正如我所料。
那个送我进来的人，怎么会来接我呢？他大概正盼着我烂死在这里面。
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我抬脚，准备走向那条通往市区的、漫长而荒凉的路。
就在这时，刺耳的刹车声划破了寂静。
不是一辆，而是一个车队。为首的是一辆线条凌厉的黑色幻影，后面跟着几辆同样价格不菲的豪车，气势汹汹地停在了监狱门口这片不算宽敞的空地上。这阵仗，与这灰败的环境格格不入，突兀得可笑。
幻影的车门打开，先迈出来的是一条包裹在昂贵西裤里的长腿，锃亮的皮鞋踩在泥泞的地面上，带着一种践踏般的随意。
然后，我看到了他。
霍临琛。
三年不见，他更显矜贵逼人。量身定制的黑色西装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身形，眉眼深邃，鼻梁高挺，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线。他看向我，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一寸寸刮过我的脸，我的身体，带着审视，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或许，还有一丝我无法分辨的复杂。
他朝我走来，每一步都踏在我的心跳上。身后的车队里下来一群黑衣保镖，迅速隔开了可能存在的视线，也堵住了我任何退路。
我站在原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恨意像毒藤，在心底疯狂滋生，几乎要破体而出。但我不能，至少现在不能。
“顾晚。”他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却像重锤砸在我耳膜上。
我抬眼，努力让声音不颤抖：“霍先生。劳您大驾，来这种地方。”
他无视我的讥讽，目光落在我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上，闪过一丝极快的、类似嫌恶的情绪。“三年了，看来里面的日子，还没让你学会什么叫安分。”
我几乎要笑出声。安分？安分地替他心爱的女人顶罪，安分地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耗尽三年青春吗？
“托您的福，还没死。”我迎上他的视线，不闪不避。
霍临琛的眸色沉了沉，忽然逼近一步，强大的压迫感让我呼吸一窒。他抬手，似乎想碰我的脸，我下意识地偏头躲开。
他的手僵在半空，随即收回，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牙尖嘴利。看来教训还不够。”
这时，跟在他身后一个像是助理模样的人，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打开的丝绒盒子，小跑过来。
盒子里，一枚钻石戒指在灰暗的天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那钻石大得惊人，切割完美，像一颗凝固的冰泪。
我愣住了。
霍临琛拿起那枚戒指，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姿态。他看向我，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我，以及远处那些竖起耳朵的狱警、乃至可能存在的狗仔耳中。
“顾晚，”他说，语调平板的像在念一份商业文件，“嫁给我。”
一瞬间，世界仿佛安静了。
风停了，远处街道的嘈杂消失了，只剩下他这句话，在我脑子里嗡嗡作响。
荒谬，绝顶的荒谬！
我一个刚刚刑满释放、背负着“故意伤害未遂”罪名的女人，一个被他亲手送进监狱的女人，出狱第一天，在监狱门口，得到了他的求婚？
全城的人会怎么想？啊，对了，深情！霍氏集团总裁霍临琛，对曾经伤害他心上人的罪魁祸首痴心不改，竟在她出狱这天，不计前嫌，深情求婚！这是多么感天动地的戏码！
他要用这场婚姻做什么？继续名正言顺地折磨我？把我绑在身边，让我日日夜夜活在对林薇薇（他心爱的女人）的愧疚和他的报复之下？还是说，这只是一场演给外界看的戏，为了维护他霍临琛“重情重义”的形象？
无数的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恨意和怒火在胸腔里冲撞，几乎要让我失控。
但我看着霍临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里面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掌控欲，一个更加疯狂、更加决绝的计划，瞬间成型。
他想要一个感激涕零、被他“深情”打动的赎罪新娘？
好，我给他。
我缓缓抬起头，努力挤掉眼底所有的恨意和嘲讽，让眼眶微微发红，带上几分不敢置信的脆弱和……受宠若惊？天知道我做这个表情有多难。
“霍……霍先生？”我声音微颤，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您……您说什么？”
霍临琛眼底飞快闪过一丝诧异，似乎没料到我是这个反应。但他很快恢复了冷漠，重复道：“我说，嫁给我。顾晚，这是你欠薇薇的，也是你欠我的。”
欠。这个字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是啊，我欠。我欠他们一场完美的爱情悲剧，我欠自己这三年浑浑噩噩的青春。
我垂下眼睫，看着那枚璀璨夺目的钻戒，像是经过了巨大的挣扎和内心的天人交战，然后，慢慢地，伸出了我的左手。
那只手，因为在里面长期做一些粗糙的活计，指节有些粗大，皮肤也略显粗糙，与那枚价值连城的钻戒形成了可笑的对比。
霍临琛似乎很满意我的“顺从”，他握住我的手，力道很大，带着一种禁锢的意味。那枚冰冷的戒指，缓缓套上了我的无名指。
尺寸竟然刚刚好。
他低头，在我手背上落下一个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吻。唇瓣触碰皮肤的瞬间，我几乎要用尽全力才能克制住不把手抽回来。
“从今天起，你是我的霍太太了。”他抬头，看着我，眼神幽暗，“好好‘赎罪’。”
我低下头，让长发遮住脸上的表情，声音细若蚊蚋，却确保他能听见：“……好。”
赎罪？
霍临琛，你错了。
这枚戒指，不是枷锁，而是我向你吹响的反攻号角。这场婚姻，将是你噩梦的开端。
三年冤狱，我用自由和尊严付出的代价，我会连本带利，一一讨回。
你等着。
车队载着我们，驶离了这座吞噬我三年的牢笼。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城市变得陌生而繁华。**着车窗，无名指上的钻戒沉甸甸的，硌得人生疼。
霍临琛坐在我旁边，闭目养神，侧脸线条冷硬。我们之间隔着不过一尺的距离，却像横亘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忽然开口，眼睛依旧闭着：“回去好好休息，婚礼定在下月初八。”
下月初八？真是迫不及待要把我绑上他的战车啊。
“这么急？”我轻声问，带着点恰到好处的“不安”。
他睁开眼，斜睨我，目光锐利：“怎么，不愿意？”
我摇摇头，扯出一个温顺的笑：“没有，只是觉得……像做梦一样。”
他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我看着窗外，玻璃上倒映出我模糊的轮廓，和手指上那点刺目的亮光。
霍临琛，这场梦，我会让你做得……终身难忘。
车子最终驶入一处隐秘的别墅区，在一栋奢华却冰冷的别墅前停下。这是霍临琛众多房产中的一处，显然，他并没打算带我回主宅。
“以后你就住这里。”他下车，丢下一句话，“会有佣人照顾你……和监视你。”
我跟着下车，仰头看着这栋漂亮的牢笼，微微一笑：“谢谢，我很喜欢。”
喜欢这里，足够安静，适合……布局。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想从我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伪装的痕迹。但我只是睁着看似清澈的眼睛，无辜地回望他。
最终，他转身上车，黑色的幻影绝尘而去，留下我和两个面无表情的佣人。
我站在华丽的庭院里，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是名贵花卉的香气，却比监狱的霉味更让人窒息。
我抬起手，看着那枚在阳光下闪耀的钻戒，指尖轻轻抚摸过冰凉的钻石。
“第一幕，开场了。”我低声自语，嘴角的笑意，再也无法抑制，冰冷地绽开。
霍临琛，你以为你用婚姻铸成了新的牢笼？
却不知，我早已将枷锁，悄悄套上了你的脖颈。
好戏，才刚刚开始。